2008年7月10日 星期四

廣東南音(一)《痴雲》

廣東南音(一)《痴雲》


  《痴雲》乃名撰曲家王心帆替小明星編寫的一支粵曲,小明星藉此竄紅,聲譽鵲起,形成所謂的「星腔」。《痴雲》原曲頗長,後被灌錄成唱片,因受當日科技水平所限,故只截取首段南音部份。由於詞藻典雅,唱腔優美,長短適中,數十年來一直深受唱家喜愛。

                    
              小明星(1913~1942)               王心帆(1896~1992)


甲)王心帆與小明星

  小明星原名鄧小蓮,後改名鄧曼薇,廣東三水人。自幼父母雙亡,由養母六嬏(人稱龜婆六,嗜賭成性)撫養,十二歲便開始登臺賣唱。憑其藝術上的天賦,1930年代即紅遍省港澳歌壇,與徐柳仙、張月兒和張惠芳等歌伶并稱「四大平喉」。所創「星腔」,以行腔婉轉、幽怨抒情見稱。1942年不幸因肺病去世,年僅29歲。

  王心帆乃廣西人,生於廣州,年紀比小明星大17歲,頗具古典文學修養。他原在報社工作,一次經友人的介紹,認識了小明星。兩人一見如故,王氏遂為小明星撰寫《癡雲》。此後續有新作,合共三十多首。小明星出殯時,他是其中一位挽棺者。王氏高壽,享年九十六,但一生並不顯達,曾當過記者、教員等職業,無甚足述。抗戰勝利後,移居來港,生活主要依靠替報社撰稿。他居於港島灣仔區,直至臨終前,一直是龍門茶樓的常客。

  有關小明星的生平,經過好事者的渲染,頗具浪漫色彩。例如一般流傳,謂1942年小明星於廣州西關添男茶樓歌壇賣藝,當演唱《秋墳》時,至「鴛鴦未歸芳草死,只有夜來風雨葬梨花」之句,即猝然吐血,不支暈倒,經送院搶救無效,翌日去世。王心帆在回憶錄裏即謂:「寫《秋墳》給她唱時,朱子範笑說『秋墳鬼唱詩』,有些不祥,她還笑答,我不迷信的,而《秋墳》亦是她成名的曲,亦是使她魂歸離恨天之曲。」(按:有人對小明星死於歌壇之事表示懷疑,可參趙吾源:《粵海遺珠:廣陵絕響小明星》一文。)

  特別是小明生的愛情故事,更是影視娛樂的上佳題材。小明星一生未婚,愛情道路極為坎坷。最初她曾跟一位富家子弟有過海誓山盟,後因對方父母反對而告終,小明星因此而仰藥自盡,幸被發覺而撿回性命。她又曾傾力出資幫助貴州年青音樂家蔡保羅留學法國,蔡亦替小明星撰曲(如《孔雀東南飛》),自號「紫薇郎」。豈料蔡學成歸國,竟已另結新歡,小明星因此又再度服毒自殺。小明星在情場屢遭挫折,曾考慮下嫁當時廣東軍閥陳濟棠(綽號南天王)的五兄陳維周(此人乃混球一名)為妾,王心帆對此的忠告是:「憐卿薄命甘為妾」,小明星遂打消此念頭。據說她亦曾主動啟口,表示願意嫁給王心帆,但王以窮苦文人自居,所謂兩袖清風,收入菲薄,恐難養妻活兒云云而婉拒。筆者從比較現實的角度設想,小明星之言,可能只是一時的感慨,或者是半開玩笑;王氏自慚形穢,不敢輕易接受,則可能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等待著對方進一步的請求,免為其難才答允)。至於不少人認為王心帆由於痴慕小明星,「終身不娶,年年在她的忌辰到墓前致祭」云云,恐怕純屬美麗臆想。事實上,王心帆後來亦訂過婚,可惜未婚妻於五十年代初死於急性腹膜炎,王才以鰥寡終身。

  小明星的名字「曼薇」,其實是出自王心帆的建議。他亦曾親撰《小明星鄧曼薇傳略》。此文內容比較簡單,只七百餘字。1985年,王氏已年屆九十,在香港出版《星韻心曲》18首,把當年最得意的作品彙集成篇,以紀念他跟小明星的一段友情。香港電台亦專誠邀請小明星唯一的門徒陳錦紅,演唱此十八支粵曲,並錄音保存,可惜一直未見有鐳射唱片發行。(《星韻心曲》於2006年經整理後再版)
1952年香港將小明星的生平拍成電影:《小明星傳》
秦劍導演,小燕飛、吳楚帆、何非凡等合演

  有關小明星的藝術成就,喜愛粵曲的人,大多耳熟能詳,不必贅述。今只舉一例。已故的慈善伶王新馬師曾(鄧永祥,1916~1997),以擅唱南音,獨步戲壇。而其藝名乃開山師傅所改,祥哥本人並不認同。據說某年祥哥接受香港電台訪問,當被問及藝名是否因其唱腔仿效馬師曾(1900~1964)時,祥哥頓時面露不悅,答道:「邊個夠我唱得好!我駛學人?!」真可謂老氣橫秋。其實,祥哥早年頗有謙虛求學精神,能廣泛吸取各家專長。三十年代,他便經常是小明星曲壇的座上客。因此,「新馬腔」無疑是借鑑過「星腔」藝術特點的。當時的普遍風氣,老倌與歌伶間互相嫉視,祥哥倒算是比較開放,難能可貴。

  一般而言,藝術家的成就,大抵是先經過廣泛吸收,再千錘百鍊,然後才更上一層樓,極少能夠完全閉門自創。新馬師曾如是,小明星亦如是。據說小明星的開山師傅肥仔銳,曾向瞽師求學南音;她亦曾向地水南音的一代宗師鍾德(別號盲德,1860~1929)及其弟子盛獻三求教。「星腔」南音之妙,當亦有得於此。



乙)《痴雲》的曲詞簡釋

  首先略釋曲名。「痴雲」一詞是用來形容男女的迷痴愛戀。根據筆者有限的古典文學知識,此詞最早或許典出李商隱的一首悼亡詩《房中典》:「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痴若雲,抱日西簾曉。......」作者在妻子去世後,整夜不眠,佇立於西堂簾幕下,直待黎明日出。「痴若雲」,指其癡呆地像天上不動的浮雲般。以後,「痴雲」成為通用的連詞。例如宋.周密《六么令》:「癡雲翦葉, 簷滴夜深悄」; 元.薩都剌 《洞房曲》:「癡雲騃雨自年年,不管人間有離别。」王心帆此曲的取名,當源於此。

  短本《痴雲》(即全曲開首的南音部份)的曲詞,其文如下:


   思往事,記惺忪,看燈人異去年容。
   可恨鶯兒頻喚夢,情絲輕裊斷魂風,
   想起贈珮情深,我愁有萬種,量珠心願恐怕無從。
   箇儂愛我都算恩情重,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獨惜身無羽翼,學不得雙飛鳳,
   所以思嬌情緒,無日不朦朧。
   記得當時邂逅,佢頻把橫波送,
   驀地相逢,真似在夢中。
   佢背燈私語,話我係個多情種,
   點知驪歌忽唱,粉滲啼紅。
   今日無那癡情都無用,
   只怨幽歡情景太過匆匆,
   往日欄杆雙倚,妙緒如泉湧,
   好似百囀嬌鶯出畫籠。
   最愛你係胡琴學得羞頻弄,
   歌喉雄邁,唱個闋大江東。
   小鬟偷見,就把我地來嘲諷,
   話係一雙蝴蝶滯芳叢。
   今日關山遠離情何痛,往事如煙,我怨句碧翁。
   懷人不見,又恨難成夢,
   唉!愁倍重,音問憑誰送,
   唯將離情別緒,譜入絲桐。


  歌詞內容十分簡單,不過是一位男子懷念其青樓女友而已。兩人於去年初遇,眉目傳情,卿卿我我,十分溫馨浪漫。可惜好景不長,不久便鴛鴦分散,阻隔關山,弄得男主角終日魂牽夢縈,纏綿相思,總之就是典型的粵語長片式老土情節。

〔詞語註釋〕
1. 情絲輕裊:淡淡愁緒,如輕煙繚繞,揮之不去。
2. 贈珮情深:「贈珮」、「解珮」常見於古典詩詞,指女子對男性的慕悅,不一定是實指送贈珮玉。劉向《列仙傳》載:「江漢二女出遊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請其珮,遂手解珮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去數十步視珮,空懷無珮,顧二女忽然不見。」
3. 箇儂:那位女子。
4. 量珠:用斗量明珠以買侍妾,從前納妾稱為量珠之聘;又,泛指替妓女贖身從良,「珠」或典出晉石崇名妾綠珠。此曲當屬後者。
5.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兩句典出李商隱《無題》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意指自己身上雖無鳳凰般的雙翅,但兩人相愛之心,卻像靈犀之角一樣相通著。《漢書.西域傳》:「通犀翠羽之珍」,注:「通犀謂中央色白通兩頭」。
6. 啼紅:即眼淚。
7. 無那:即無奈。「那」字唸平聲,如「挪威」之挪。
8. 碧翁:即蒼天。典出陶榖《清異錄》:「晉出帝不善詩,時為俳諧语。詠天詩曰:高平上監碧翁翁翁。」
9. 絲桐:借代為音樂。桐木乃製作樂器的重要材料;從前沒有金屬鋼絃,琴瑟之類只能用蠶絲製成的絲絃。



丙)《痴雲》的幾個版本

1. 小明星



  《痴雲》的原唱版本,乃小明星於三十年代後期的錄音。由於當日七十二轉唱片的容量甚少,區區七分鐘(每面只約三分半鐘),唱起來實嫌過於急促,未能充分發揮「星腔」感情細膩的優點,可謂美中不足。此版本的伴奏頗為簡單純樸,除了由音樂名家梁以忠拉椰胡外,其餘好像只有一具木琴而已。(有關這張唱片的資料,可詳參Muzikland 樂多日誌。)



2. 李少芳


  李少芳雖然未有正式向小明星拜師,但曾長期追隨小明星登台,得其親炙,因而亦是公認的「星腔」傳人。唱片名《星腔名家李少芳唱腔藝術精選》,乃取其1962年錄音的《孔雀東南飛》(重新配樂伴奏),加上1980年新錄制的幾支曲而成,1981年由南國唱片公司發行。筆者手頭上的版本是中國唱片公司 1988年的再版,但CD唱片跟錄音磁帶在內容上卻有差異:CD沒有了收錄南音《痴雲》,但有足本的《愁紅》。

  平情而論,李少芳所唱的《痴雲》,是筆者聽過眾多版本中最好的一個。雖然當時她年紀已較大,聲帶明顯老化,有欠甜潤。然其行腔委婉,細膩傳神,字正腔圓,把「星腔」的藝術神緒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百聽不厭。
   
(八十年代中,筆者常回大陸旅行。為了在途中解悶,故常隨手在廣州買一些音樂錄音帶。至今家中仍保存李少芳的那盒舊式唱帶)



3. 梁玉嶸

   這是筆者最近從香港電台聽到的版本。由於近年已甚少留意粵曲的發展,對於這個版本的資料,不甚了了。梁姝乃星腔的第四代傳人,青春貌美,聲色藝俱備,加上各種錄音條件,遠勝先輩,本來是應該寄予厚望,青出於藍。只是筆者對於這個版本,實在不大敢恭維。首先,傳統戲棚南音的伴奏,頭架均會捨二胡而改用椰胡(梵鈴則轉拉低指)。這是因為南音的沉鬱格調,先天上跟高音樂器並不相襯。急管繁絃,正犯南音大忌。其次,「伴奏樂器越多,效果便會越好」,尤為絕對錯誤的觀念。此曲的編樂者,實在不知怎樣想!國內近年高唱「粵劇改良」的論調,一味只是出綽頭,越攪越偏鋒,結果往往把最優良的傳統部份改掉了,可謂弄巧反拙之至。

  至於此曲演唱者的處理,亦欠爐火純青,令人總覺得感情不夠細膩真摯;再伴上那些尖銳吵耳的配樂,聽起來急促且兇惡,中段又不恰當地趨快,完全表達不出原曲那份淡淡哀愁,跟「情絲輕裊」的情懷可謂格格不入。
   

4. 文千歲

       

  此曲印象中乃收錄於《文千歲南音曲集》第二輯,大概是九十年代末發行的。


  筆者淺見,以曲論曲,這個版本應該是眾多版本中最差勁的一個。文氏乃著名粵劇老倌,聲線清越,但撇開演技功架不談,唱曲的藝術細胞其實......。經常聽到一句說話:「鬼咁唔好聲,鬼咁好聽」。這個版本剛好掉轉過來。南音在粵曲體系中,屬於比較考功夫的,加上是全曲一大段,不是一兩小節,演唱者若稍欠造詣,便不難如這個版本般死板機械,聽起來味同嚼蠟了。

  值得一提者,唱片封面印有「正宗南音」的字樣。筆者推測,大概是先前阮紹輝出過幾集的地水南音,有人遂有樣學樣,但為了抬高身價,故特作此強調。但問題是,歷史上究竟先有地水南音,還是先有戲臺南音呢?誰人能夠稱得上是真正「正宗」呢?這類的無謂標榜,往往反映出主事者的無知。


5. 甘明超
  
  甘氏乃香港著名的南音唱家,擅唱地水南音,風格跟以上各版本完全不同。按南音原是流傳於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地方民謠,上世紀二十年代後才被粵劇吸收,由是遂有由盲人瞽師演唱的地水南音,與由歌伶老倌演唱的戲臺南音(粵曲南音)之分。

  這個版本是九十年代中發行的,基本上保存了地水南音的特色,節奏舒緩,音色低迴,沉鬱蒼涼,配上簡單而悅耳的伴奏,十分耐聽。曲詞中段自「話我係多情種」後,加插了「羅幃春暖態雙傭,估話天涯芳草,我地長相共,惜花愛月態情悰(?),怎料多情天妒遭人弄」幾句,這亦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