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日 星期五

古典詩詞唱誦:蘇軾(三)《法惠寺橫翠閣》(粵語)

古典詩詞唱誦:蘇軾(三)《法惠寺橫翠閣》(粵語)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唯有千步崗,東西作簾額。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

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嵋。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

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甲、內容略釋

  回憶少年十五二十時,最愛誦讀歌行體的古詩,對於蘇軾的《法惠寺橫翠閣》,尤為激賞。 

  此詩乃北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春,東坡在登臨杭州吳山時所撰。全篇大略可分為前後兩部份。前半部是描寫景物,共八句,前四句是寫吳山,後四句是寫橫翠閣。所謂「青山自是絕色,無人誰與為容」;「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在作者的筆下,山岳湖海皆是有情之物。它們四時優美的景色,就像風姿嬌媚的女子,刻意裝扮,以供遊人欣賞。至於橫翠閣,雖然空洞無物,極為尋常,但從這裏觀看吳山,位置正佳,整段的山巒橫空而過,成為樓閣的簾額一般。 

  後半部是抒情,共十句。前四句是抒發思鄉之情,先由泛舟西湖,聯想到故鄉四川成都的錦江;再由吳山想到了西蜀的峨眉。後六句是感歎百年興廢,草莽池臺。江山依舊,人事全非。 

  全詩在結構上章法嚴整,沒有艱深的典故,基本上全屬白描。用語雖然顯淺,不靠華麗詞藻,但遣詞造句,恰到好處。就以開篇連用三句的「吳山」看,卻無累贅重覆之感,可謂渾然天成,這就是大文豪的手筆。 

  全詩唯一的典故,就是「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這是反用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句意。平常說「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人的生命當然是長不過自然界中金石等物;從前有電視廣告也說「鑽石恒久遠,一顆永留存」(A Diamond Is Forever)。其實,正如東坡所言,難道金石就真能永恒不變嗎?所謂久遠,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吧了。 

  人居住在平地,視野受到局限,困處蝸居日久,胸襟自然變得淺狹。一旦登高峰而凌絕頂,俯覽群山小,氣魄才容易出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亦即東坡這裏所謂的「百年興廢亦堪哀」。人有沒有這種哀歎感興之情,正是他能否超離凡塵俗夫的極重要指標。無感之人,根本不具備談論歷史與文化的資格。 

  (想到一個相關的幽默故事。《韓詩外傳》記載春秋時代齊景公登遊牛山,他跟東坡一樣,忽然興起百年興廢之哀,不禁「俯而泣沾襟」,一時間拍馬屁的大臣也跟著痛哭流涕起來。晏嬰卻獨自大笑,直指:「假如世事恒常,人能長久,那麼齊國的始創者姜太公、先君如齊桓公等俱在,那還有您的位置嗎?您可能要身披簑笠,腳踏牛糞,戮力於畎畝,終身營營役役,還那有心情作甚麼百年哀歎呢?」後世對此故事,一般是視晏子為智者,取笑景公為愚夫,因此故事最後亦以景公服輸,甘願「舉觴自罰」作結。其實,不妨倒轉過來想,晏子未能因勢利導,勸勉國君珍惜當下,努力建功立業,卻只會耍弄小聰明,才是典型世俗的淺薄見識。) 


乙、民歌譜曲

  這裏想起在年青人推廣古典文學的問題。就中學生而言,畢竟人生閱歷淺,心智欠成熟,對於古典詩詞的意境,未必能有太深刻的體會。光靠唸誦的話,趣味性甚低,其實是很難推廣得開的。但是,如果能把詩詞拿來唱,趣味便頓時大為提升。假若是自己譜曲,自己以樂器伴奏,自己演唱的話,那麼箇中的享受,簡直無與倫比。詩詞與音樂,對於培養青少年柔順、審美的心靈,意義非常重大。特別是如東坡此類詩作,屬於一種「少年情懷」(下文再作解釋),因此最適合用校園民歌來表達。

  個人淺見,中學生最壞最壞就是談政治。心智不成熟,價值觀容易受別有用心者擺佈誤導(不管是左中右立場)。整天對這不滿對那不滿,怨天怨地怨空氣;更甚者,勇武鬥爭,喊打喊殺。這些人長大後,內心只能是充滿稜角,凡事自我中心,對於異見毫無容人之量。

     
      俄羅斯民歌《山中的羅拉莉亞》(山のロザリア)。區區所譜的版本,前奏其實就是從此曲的第三、四句借過來的



     
日本民歌《鶴和尚盆地讚歌》(坊がつる讃歌)。區區所譜的版本,尾聲其實就是此曲的末二句改過來的。 此曲極為優美,每次聽來都心醉神馳。有時感歎,如何衡量一民族的愛國情操,就看看它有多少歌頌山河大地的歌好了。天天政治掛帥的國家,其人民百姓滿嘴所謂的愛國,其實只是經誘導後硬裝出來的,毫不可靠。 人對具體的山川湖海無感,卻愛抽象的「國家」,這猶如不愛父母兄弟,卻愛「家庭」,有這樣的道理嗎?


丙、思想境界 

  從思想的境界看,東坡的《法惠寺橫翠閣》其實並不算高。他撰寫此詩是在三十七歲(1073)時,今天看來還是屬於青年。另一首有著類似理境而更為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年代便更加早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其實是出自一位只有二十五歲年青人的手筆(嘉祐六年,1061)。少年得志,諸事順利,對人生的體悟不可能太深刻。(當年唐君毅先生在三十歲時,寫過一本名叫《人生的體驗》的書,當中充滿著理想和樂觀的情緒;中年來港後,再寫《人生的體驗續篇》時,格調灰暗,判若兩人,原因就是經歷了二十年的劫難和歷練後,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宋神宗即位後,任用王安石為相,厲行變法。東坡因政見不合而被排擠,乃主動請求外調。同情者主張給其知大州,反對者主張給小州,最後中間落墨,出為杭州通判。用今天的譬喻,就是政治鬥爭失利,從北京中南海外調為上海巿副巿長。在十一世紀,杭州是世上僅次於開封(汴京)的繁華都巿,二者都是二十萬民戶,上百萬的城巿人口,世上只此兩處,絕無僅有。因此,東坡當時的處境或心情,雖然談不上春風得意,但其實亦不算很壞。相比起他日後經歷烏臺詩案、流放海南等九死一生的經歷看,真可謂小巫見大巫。事實上,東坡的作品,也是從黃州開始(烏臺詩案後),思想才翻高一層次(觀其前後《赤壁賦》之類)。 

  像《法惠寺橫翠閣》這類作品,它們的思想境界,最簡單一句話,就是釋家所謂的「諸行無常」。當然,這句話本身絕對正確,但問題是,假如你對宇宙人生的理解,僅僅局限於這個層次,那麼,不管體會如何刻骨銘心,始終未免流於膚淺。首先,人在世上生存,食色性也,單是要去填充這個慾望的深壑,本身就已經是一件艱難、充滿著危機,而且十分嚴肅的事情。試想,當你衣不蔽體,食不裹腹,整天飢腸轆轆時,你還會認為人生如夢、戲劇人生嗎?當你慾火焚身、輾轉難眠之時,你還會說甚麼雪泥鴻爪、春夢無痕嗎?慾望原是十分真實的東西。 

  除了原始慾望外,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更隱藏著邪惡的魔鬼,它有著陰險、狠毒的本質,尤其喜歡「整人」,這點亦是少不更事如年青東坡所無法體會的。平常我們是依靠兩種力量來鎮壓牠的────外在的法制和內在的理性。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鬼總是不斷尋找機會,展露其本領,而牠有兩處最喜歡出沒的場所,一是宗教,一是政治。這兩處地方有著幾個共同的特徵,一是門檻極低,無知婦孺,無任歡迎;二是人多聚集,喧囂熱鬧;三是冠冕堂皇,拯救世人。魔鬼所以選擇這裏,首先,個人理性的力量,在群眾面前,顯得渺少,往往無從發揮作用(試問世上有幾人能夠在群眾批鬥大會上,具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其次,拿到冠冕堂皇的藉口,才容易騙過理性。二者互相配合,這樣邪惡的靈魂才可盡情享受「整人」的樂趣。 

  整人的最佳理由,就是把對方標籤為魔鬼。對付魔鬼,當然不需講任何仁義道德,無論是如何下流骯髒的手段,通通成為合理的義舉。這個藉口,在政治上是「異見」,在宗教上是「異教」「異端」。凡跟羅馬教廷唱反調的皆是魔鬼,火燒可也,布魯諾便慘死於火柱之下;政治異見者何嘗不如是,太遠的無謂舉了,近在咫尺,當年林彬(1929~1967)兄弟就是被暴徒用火活活燒死的,本年馬鞍山一位性格耿直的李先生,因不滿暴徒破壞公眾設施,跟他們在政見上發生口角,竟慘遭火燒,生命一度危殆。真想問一句,如果李先生被燒不屬於邪惡暴行的話,那麼林彬是否更加是死有餘辜呢(天天公開地譏諷人家)?如果他們皆是自招其禍,那麼我們任何人日後因政見而被人焚燒,都是罪有應得的嗎?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大家不怕他朝君體也相同嗎?! 

  一旦法制被暴力打破,同時又找到冠冕堂皇的藉口,人心的魔性便得到完全解放,那時候種種的恐怖景象,是無法用簡單筆墨來形容。試問,師生之間究竟有甚麼「階級仇恨」?學生卻能因為這樣荒唐的政治理由,竟把校長老師活活打死,然後燒烤,大吃其肝肉,你能想象是甚麼情況嗎?整條村莊,為著所謂派系不同,竟不分男女老幼,統統殺害,正常人能夠下得手嗎? 

    像《文革大屠殺》這類的書,區區自問心靈脆弱,只能斷斷續續地看過一點,不忍卒讀。有時真佩服研究黨史的人,整天對著如此厭惡性的文獻,竟能看得津津有味,大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些人的良心亦早已完全埋沒了(一笑)。


  政治本來就是十分廉價而且充滿著邪惡的東西,你即使不鼓吹暴力,暴力也是在所難免;若再煽風點火,試問伊於胡底,不到人相食而不止。文革血的教訓,可歎真是白上了一堂課。大概我們幸福慣了,繁榮、富庶、安定、法治,好像都是天生便能擁有,毋需珍惜。但幸福不是必然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煽動暴力的人,早晚必遭報應。 

  很多人有著一思想的誤區,以為兒童、青少年天真純良,老人家和靄慈祥,於是剩下來唯有中年人才老奸巨猾,陰險毒辣。其實,人天生的氣質,假如不以理性痛下對治工夫的話,順其自然地表現,一般跟年齡的發展,並無多大關係。氣質溫厚怯懦的人,無論甚麼年紀,都是如此;氣質兇殘暴虐的人,從少到老亦皆如此。問題在於,兒童尚未發育成熟,老年人血氣既衰,於是容易令人產生攻擊性低、沒有威脅的良好錯覺;更重要者,這兩類人通常並不當權在位,由於掌握的權勢有限,於是他們暴力欺凌的對象,通常僅止於校園的同學,又或者是身邊的老伴而已。其實,非不願為,實不能也。他們一旦掌握到權力,可以把你吃下肚!


丁、結語

  以上雜七雜八地胡扯了一堆文字,總結而言,東坡的《法惠寺橫翠閣》是年青人的詩歌,抒發的是年青人的情懷,因而對人生缺乏深刻的體會,思想境界並不高,但卻十分適合年青人欣賞。

  人必須直視自身的有限,以莊嚴的態度,面對自己的貪慾、狹邪、鄙陋,深切地體會佛家所謂的業障深重,如此我們才能以體諒、寬厚、憐憫的心,對己對人,思想才能升上另一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