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二)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二)

  今年夏天曾跟吳老在石梨區茶聚,坐了三個小時。這次聽到不少關於粵樂名家呂文成大師的故事,事後回味無窮。但是由於私務纏身,加上吳老所談的內容頗為豐富,千頭萬緒,只好一直拖著,未能整理成篇。近日工作稍為閒逸,趕緊收拾文稿,以免吳老久候。


甲、廣東音樂、精神音樂、四大天王

    
1930~40年代上海巿南京路的先施、永安等百貨公司,屬於地標式的建築

  這次吳老談得最多的,就是呂文成大師的生平點滴。眾所週知,廿世紀上半葉的上海,是東亞地區最繁華的都巿,號稱「冒險家樂園」。但很多人未必知道,當時廣東人在上海也是頗有勢力的,例如上海的百貨零售業,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全是廣東人所開辦;福州路一帶的番菜館,例如一品香、海天邨、富貴春、萬家春等等,也全為廣東幫壟斷。

  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之前,有群在上海謀生的廣東人,非常熱衷於玩音樂,其中包括呂文成(1898~1981)、陳俊英(1906-1975)、何大傻(1896~1957)、尹自重(1903~1985)、林浩然、高鎔陞、譚沛鋆、羅耀宗、九叔等等。所謂「廣東音樂」,最初其實是他稱,就是當時上海人口中所指,由這班廣東樂師所演奏的音樂。

  (按:別看今天廣東音樂保存著一批像《漢宮秋月》、《鳥驚喧》、《昭君怨》等所謂的「古曲」,便以為它歷史十分悠久。其實,我們嶺南文化,一直以來都是比較落後的,相對而言,歷史沉澱談不上深厚。由「廣東音樂」這詞背後所指稱的一套音樂風格,基本上全是現代的產品。當然,文化淺薄也有它的優勢,就是沒有太多禁忌和負擔,敢於創新嘗試,海納百川,這點單看它的演奏樂器便可知了。當日的廣東音樂,就像年青人一樣,充滿著朝氣和活力。)

   
呂文成在上海時期曾活動於精武體育會粵樂部和中華音樂會,二者皆由旅滬的廣東新會人陳鐵生在民國初年創立

  說得是十里洋場,上海的娛樂事業自然極為興旺。當時有所大中華舞廳,駐場樂隊稱「大中華樂隊」,為廣招徠,門口的花牌寫著「四大天王」幾個字。所謂四大天王,是指呂文成(二胡、木琴)、何大傻(結他、琵琶)、尹自重(梵鈴)、程岳威(爵士鼓)。由於是在舞廳演奏,曲調皆是一些輕鬆歡快的時代曲,諸如《特別快車》、《賣相思》之類。表演的過程,更加是鬼馬生動,噱頭十足。例如程岳威打鼓,忽然用鼓槌「扑」在何大傻的頭上,何便立即停止,就像被人點了穴一般。等一會程岳威再輕敲他的頭,他便立即「復活」過來,真可謂極視聽之娛。所以,當時除了出現「廣東音樂」一詞外,還誕生了「精神音樂」的名稱。所謂「精神音樂」,就是說聽了之後令人精神振奮,神清氣爽。

  抗戰勝利後,呂文成、何大傻、林浩然、蔡保羅(即坊間流傳欺騙小明星感情的那位人物)等人皆到廣州發展。當時,廣州的大新百貨公司十分顯赫,巿民流行一句口頭禪:「大過大新公司」。它位於長堤的南方大廈,大廈樓高十二層(最高兩層是塔樓),其中三、四樓是百貨公司,以上則是酒店,天台是「東亞遊樂場」,有歌壇、粵劇等文娛活動。呂文成、何大傻等人組成「中華樂隊」,當時招徠的噱頭,也是在花牌上亦寫上「四大天王」的字樣。但實際上,四大天王的人腳,已跟上海時期的「大中華樂隊」有所不同。尹自重已轉職劇團的拍和頭架,程岳威亦不在,但加入了高鎔陞、何浪萍、沈偉等人。四大天王中,呂文成、何大傻仍舊,其餘兩人,高鎔陞是小號與色士風王,何浪萍是蕭王。所以,所謂廣東音樂的「四大天王」,其實是有前後期的區別。

 
         (左)三十年代的廣州南方大廈          (右)後排右二是尹自重,左一是呂文成,左二是何大傻(1936)


    
         (左)尹自重與劉天一          (中)何大傻           (右)何浪萍


乙、呂文成的逸事

   

1. 東亞遊樂場被喝倒彩

  和平後,呂文成在廣州東亞遊樂場曾有被人喝倒彩的遭遇。據吳老所稱,當時東亞遊樂場每晚八至十一時皆有粵樂演出。某天,台下來了一群彪形大漢的捧場客,指名要聽呂文成二胡獨奏的《齊破陣》。由於當時成伯遲到不在場,只好改由另一位年青樂師(姓名失考)代替。這群大漢聽後,大拍手掌,好評如潮。不久,呂文成也到場,他們便要求成伯再玩一次。但聽後的反應,卻是噓聲四起,呂文成當場非常尷尬。這時,忽然有另一名彪形大漢,三兩個箭步,直衝到臺上,大喝一聲,臺下頓時鴉雀無聲,呂文成才得以解圍。據稱,此人乃是當時廣州的一名密偵(便衣警探)。而更離奇的是,那位年青樂師不久便消失了踪影,兩三個月後,流傳他已被人「打到嘔血」而致死,原因不明。

  平心而言,區區聽過這段逸事後,頗感莫名其妙,只能姑妄錄之。究竟有何玄機,看官自行判斷。


2. 粵語流行曲

   

  整個五十年代,可謂呂文成在音樂事業上的高峰期。他在香港非常吃香,除了歌壇外,還灌錄音樂唱片,特別是擔任套裝粵劇的音樂領導,有時還當電影的音樂配音工作。

  值得一提者,香港的粵語流行曲,如果要追遡歷史的話,最早也一定要數到呂文成等人。開始時,根本並無所謂的「粵語流行曲」,只有國語流行曲。最初幾位嘗試創作粵語歌曲的人,包括周聰、呂文成、何大傻、胡文森、吳一嘯、朱頂鶴(即朱老丁,一位全能的音樂天才)等等,著名作品如《歌仔靚》、《賭仔自歎》之類。這些「粵語歌」風行起來,然後才改稱「粵語流行曲」。

  有關這部份的歷史,黃志華先生等人近年已有大量的專著,有興趣者可以找來參考。吳老所述既不多,只好從略了。 


3. 中共的統戰

  1949年中共政權建立後,積極拉攏港澳地區的文化工作者(當時稱為「統戰」,即統一戰線,號稱建國三大法寶之一)。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已有一批藝人返回大陸定居發展。除了最廣為人知如薛覺先(1904~1956)、馬師曾(1900~1964)、紅線女(1924~2013)等名伶外,還有馮鏡華(馮粹帆的父親)、譚玉真、文覺非(星馬人)等等。

  據說當時廣州巿文化局局長曾親向呂文成遊說,除了以「為祖國文化事業作出貢獻」之類為辭外,還開出十分優厚的條件。開始三年,每月工資人民幣四百元,另擔任廣東省音樂學院院長一職,三年後再作評級。但成伯不為所動。

  吳老認為,大部份成功被遊說的人,本身都是在香港生計有點問題,才會被說服。例如馮鏡華的女兒馮玉玲,整個五十年代,有很多粵劇演出,又灌錄大量唱片,謀生不成問題,便沒有隨父返內地。又以劉天一(1910~1990)為例,五十年代初他在上環金龍酒樓當櫃面店員,1952年中聯電影開拍《家春秋》三部戲,由李鐵、吳回等作導演,盧家熾作音樂領導,當時熾叔便找劉天一幫手彈古箏。大概生活有點困難,在甘辭厚幣的誘惑下,劉天一便於1954~55年之間回到國內,以後發展算是相當不錯,這是比較幸運的例子。當然也有悲慘的個案,《禪院鐘聲》的作者崔蔚林(1911~1975),便因出身成份不好,屢遭批鬥,慘死收場。其弟崔詩野(擅長吹管樂器,是尹自重樂隊的骨幹成員),堅決不回大陸,才幸免於難。

  1959年,廣東音樂曲藝團在廣州成立,成員包括劉天一、黃錦培(新加坡人)、朱海、方漢、梁秋、屈慶、沈偉等名家。1962年曲藝團來港,分日夜兩場演出。日場的地點在香港上環戲院,夜場則在九龍普慶戲院。為了表示對呂文成的尊重,每次的開場曲,必選用其作品,如《醒獅》、《漁歌唱晚》、《步步高》等,可見當時廣州文化局對於呂文成可謂是極度的尊重。

  話說有一天,呂文成到後台探班,責問劉天一:「阿劉,做乜將支《賽龍奪錦》改成咁?」劉氏苦笑回答:「這是文化局的意思,我們只得從命。」  

  事後,廣東音樂曲藝團邀請呂文成組織香港的音樂界,回訪廣州,並指名希望呂氏能擔當團長。但當香港樂團回訪時,呂文成卻堅拒前往,最後只能改由何與年(1881 ~1962,《將軍試馬》、《午夜遙聞鐵馬聲》的作者)為團長,羅伯遐為副團長。據說當時廣州的文化局有向他們發出「車馬費」,還表示此行若呂文成肯來的話,你們的車馬費還會多一點。何與年回港後,不久便病逝。

  (按:藝人區分政治立場,不是新鮮事情,從前是左中右,今天則黃藍綠。粵劇方面,例如新馬祥哥便屬右;音樂方面,成伯應該也是右,他去世比較早,還不需要考慮香港前途問題,但觀乎馮華未到六四便急急腳走人,立場應該不難猜測。畢竟是見識過毛共的厲害,不是說笑講玩的。)

   
    左邊是易劍泉的名曲《鳥投林》,中間是劉天一獨奏的《春到田間》,今天家鄉
老一輩的知音者,仍對劉天一這個演奏讚不絕口。
  至於說玩古箏是「謙讓」的表現,未免有點矯情了,「攞嚟講」。每個打工仔都想做大佬,誰想做馬仔?人人都是謙讓嗎?搵食而已。


4. 音樂晚會

  1963年,馮華假座香港大會堂主辦「呂文成音樂晚會」,據說呂氏當時很緊張,擔心觀眾人數過少。其實只是虛驚而已,最後全場爆滿。據吳老憶述,樂師包括:呂文成二胡,廖森洞簫,馮華三弦,王粵生中胡。開場曲是《得勝令》。中間有兩支粵曲《瀟湘夜雨》和《燕子樓》,由呂紅自打蝴蝶琴伴唱。

  呂文成在1981年逝世,十年後即1991年,又搞了一場「呂文成音樂紀念晚會」,香港樂師包括廖森、羅伯遐、馮少毅、馮少堅等,台灣也來了四位;廣州則來了駱津、黃錦培、黎浩明、何浪萍等人,場面也相當熱鬧。


5. 狐仙趣聞

  呂文成生前居住在香港跑馬地成和道,有傳聞他在家玩音樂,晚晚有狐仙女妖前來聽曲。靳永棠將此事在香港電台講得繪聲繪影,因而風傳一時。甚至有一說,某天尹自重登門拜訪,才按響門鈴,隔空忽然被人掌摑了兩巴,尹感到有點頭暈暈,於是不敢久留,速速離去。

  1978年某個星期六,高國華師傅帶同吳老到跑馬地,一起接呂文成到香港灣仔道的潘氏宗親會玩音樂。途中吳老親聽高師傅就狐仙的傳聞,向大師求證。成伯笑著否認:「這事純粹以訛傳訛,世上那有狐仙?」

  當晚,吳老跟成伯共膳,聽到他談及自己很多的往事。成伯慨歎自己和平後在廣州亂花錢,不懂節制,「阿泰,我現在才知道錢是寶!」大概成伯晚年縱使還未至於阮囊羞澀,手頭已不甚寬裕了。他又談到愛徒馮華:「華仔我日日教佢,帶佢出身,上歌壇電台,灌錄唱片,入片場配音。但他年少氣盛,經常得罪音樂界的前輩,甚至當眾譏笑人家水平低,玩得不好。人家打電話來向我投訴,我於是叫華仔來我家,著命他跪低,把他教訓一頓。你這樣令人難堪,無法下台,除了打爛人家飯碗外,自己有何好處?」據說馮華只是跪著流淚,不敢哼一聲。今天呂、馮二位大師俱已仙遊,重提這段往事,足證舊日的師徒關係,絕非今天的教師與學員所能相提並論。成伯高風亮節,為師風範,亦可見一斑。


丙、其他

             
          陳厚          陳文達          尹自重            馮華

  梵鈴王陳厚在七十年代,主理彌頓道的麗聲酒樓歌壇,八十年代主理啟德遊樂場的歌壇。白天他也教一些名流太太唱粵曲,其中包括一處名為偉興曲藝社,這是由偉興紗廠的老板娘出資搞的。當時香港有很多類似的曲藝社,經常到電台錄音,然後廣播。《華僑日報》專門設有社團曲藝社版介紹它們,並刊登廣播的日期。某次偉興曲藝社到香港商業電台錄音,廣播當日,一眾太太團在酒樓開設貴賓廳,大家興緻勃勃地等著聽自己的演出。但奇怪的是,直到廣播結束,一直未聽到老板娘的錄音,於是她便打電話到商台一問究竟。周聰的回答是老板娘唱得太爛,恕未能播放。老板娘十分惱火,親自到商台興師問罪,周聰也不肯退讓,把原裝錄音播出,並一一指出其失當之處。老板娘下不了臺,聲言會找律師控告商台。當然,最後只能不了了之。事後,老板娘質問陳厚:「你說我唱得不錯,結果卻被人家奚落一番!」陳厚無奈回答:「你出錢請我,我當然不能夠說你唱得不好。」結果,陳厚慘被無情解僱,老板娘才算出了這口惡氣。

  (按:這個故事教訓我們,興趣最好能跟工作分離,講興趣便不用計較金錢,而謀生就是謀生,千萬別牽涉太多諸如理想、面子、意氣之類的東西,所謂求財不求氣。興趣理想能跟工作結合在一起,表面看來貌似很幸福,實際上箇中的辛酸,往往不足為外人道。)

  此外,談到《驚濤》、《歸時》等名曲的作者陳文達(1906~1982),吳老指出,小明星唱片《痴雲》中拉椰胡拍和的便是他。但區區記得好像是梁以忠吧。吳老解釋,這是譚惜萍的講法,但他曾親耳聽熾叔說,拉椰胡的人是「光頭陳」。由於此事無法進一步求證,只好兩存其說了。

  又,說到當年廣州那位被人「打到嘔血」而死的年青樂師,吳老又稱,七省琴王袁清華也曾被人「打到嘔血」。由於他得罪的人太多,根本無法得知是誰幕後指使的。有人半開玩笑的問尹自重:「B叔,是不是你找人幹的?」尹氏連忙否認道:「我跟他不和,只是私人之間的意氣,豈會做如此下流的事?」區區問到袁師傅是否完全沒有朋友,吳老回答:「當然不是,趙芝雲跟他便十分老友。他去世後,是在旺角廣華醫院出殯的,高師父帶我一起去送袁老師最後一程。記得出殯是在中午一時,當時也有很多曲藝界人士來送行。」趙、袁二位俱是揚琴高手,真可謂惺惺相惜。區區又問袁師傅是何年去世的,吳老憶述應該是1973年。高國華師傅當時晚上在九龍官涌小學教授粵曲,吳老追隨侍奉老師。某天,高師傅因有私事,便改請袁師傅代課,並囑咐吳老從旁打點協助。當晚下課後,二人步行離開,相談甚歡,一直走到華盛頓戲院才分別。次年夏天,便聽到袁師傅不幸病逝的消息。他出殯時,靈車車頭上的花牌,還掛著他生前所打的揚琴。

  (按:區區感覺類似「打到嘔血」的事件,舊日社會好像時有所聞。猶記得讀大學時,某天獨自逛街,忽然被一名擺地攤的江湖郎中叫停,他宣稱自己也是「醫生」,並滔滔不絕地說:「你們年青人時常跟人意氣動手,被人打到內傷而不知,淤血積聚,不醫的話,手尾相當長。」然後他問區區幹何職業,當他一聽到「學生」兩字時,剛才口若懸河的殷勤態度,立馬冷卻下來,「第二日再傾過」。但這種「打到嘔血」的事情,近二三十年好像早成絕跡,罕有聽聞了。大概文明社會,除了那些人渣禽獸外,豈有隨隨便便因為意氣相爭而把人家「私了」的!)

 
  小明生星的唱片版《痴雲》,唱得太急,欣賞價值大打折扣         袁清華的《不如歸》。有幸聽到這版本,感恩啊!
     幕後拉椰胡的樂師,一說是梁以忠,一說是陳文達

(按:袁師傅自撰的粵曲《不如歸》,可謂寫得好,唱得也好,而他自打揚琴拍和的功夫,更加是一絕。除了能夠追腔,甚至還能一邊奏樂,一邊唸口白,真可謂神乎其技,歎為觀止。區區深感佩服之餘,也慨歎像袁師傅這類生逢家國多難,除了音樂便百無一用的「高人」,當日除了寄塵混跡香江,苟且謀生外,根本別無歸宿。五六十年代,以他的個性,假如真的「不如歸去」,下場恐怕是「打死多過病死」。)

目前唯一找到袁清華先生的照片,樣貌有點矇糊。袁老師手拿書本,完全是一副
民國書生的氣質,風采令人仰慕。站在他旁邊的,一位是熾叔,另一位應該是高鎔陞
《不如歸》撰曲、演唱、揚琴拍和:袁清華
[詩白]:茫茫人間世,離愁最慘悽。高堂倚閭望,怨婦守空幃。

[倒板]不如歸去。

[乙反二王]慘淒淒,怕聽杜鵑啼,遙望綠楊深處鎖清溪。我心已碎,意淒迷。虧我書劍飄零,今日浪跡東西。徒嗟怨,胡不歸,胡不歸兮胡不歸,胡不歸。胡不歸家,何日重見慈幃。(轉正線)斷腸聲,添惆悵。我有萬種思潮,不禁自悲身世。客館淒清最堪憐,怕是招來風雨,幾番驚破魂兮。離人淚,直到天涯無盡處。雁渺魚沉,今日形同隔世。細看柳線依依,總是惹牽懷。任教琵琶淒怨,鎖不住那流水送斜暉。

[反線中板]淚悽酸,嗟我飄泊連年,未審家園荒廢。恨烽煙,今日他鄉作客,實與我心意相違。劇可憐,白髮朱顏,暮想朝思,令人寢忘餐廢。到今朝,雲山悵望,徒令我滿胸悲淒。今日流浪天涯,贏得瘦損形顏,[轉滾花]唯有自嗟自毁。最苦是深宵明月,偏向著人窺。

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一)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一)


  金聖歎《水滸傳序》說:「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談,其誰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偶爾在 YOUTUBE 上認識到一位老前輩吳永泰先生(以下簡稱「吳老」),他談及香港過去廣東音樂曲壇的往事,如數家珍,區區也聽得津津有味。但文字交談畢竟限制太多,於是索性約他出來,來一次廣東式的「飲茶」閒聊。承蒙吳老不嫌棄,二人在石籬區某茶樓坐了足足兩個半小時,直到茶巿結束,才各自回家。事後,區區認為值得把聽到的趣事,用文字記錄下來,這樣才不致辜負老前輩的一番盛意。


一、有關趙芝雲的其人其事

  這次吳老談得最多的,是有關一位已故粵樂名家趙芝雲先生的生平事蹟。

   
      1970年代的照片               2002年時的照片          Chiu's Supplement


             


[附]人物簡介

  網上搜尋的結果,找到一些關於趙芝雲先生的資料。首先,1946年2月香港郵學會正式成立,趙先生是當時28名創會成員之一。根據該會王劍智先生(Danny Wong)的悼念文章,趙先生在香港出生,祖籍廣東新會。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畢業於香港聖保羅書院。由於那年代讀「番書」的關係,趙氏的英語水平相當不俗。

  更厲害者,趙芝雲於1952~1964年間在英文雜誌上發表了多篇文章,介紹中國的「銀元郵票」,後來結集成書,名" Chiu's Supplement ",此書在英語集郵界的影響力,比在漢語界為大。他有些遺物,近年還出現於拍賣會上。例如,一封於1948年從南京寄香港的明信片;一封於1949年8月從成都寄到香港的航空掛號信件,發件人名叫葉季戎,收件人是趙芝雲,地址俱是香港上環水坑口16號3樓(見上圖),可能就是他當時的住址。

  根據王氏的文章所稱,趙先生乃於2016年8月21日去世。以下是吳老對趙芝雲先生平生的點滴記憶。


甲、代羅伯遐演奏《勝利歸來》

  
廣東音樂名宿丘鶴儔,所撰《娛樂昇平》,家傳戶曉。但《勝利歸來》卻相   網上找到的這首《勝利歸來》,吳老指出,只是唱片公司弄錯,其實是林浩
當冷門,很難找到,基本上失傳了。此曲屬揚琴主奏,偏於傳統中樂風格    然所撰的《戰勝歸來》,也是因紀念八年抗戰勝利而撰,但風格上偏於西樂

  據吳老所稱,趙芝雲是粵樂名家丘鶴儔的弟子,18歲時即已為小明星(1912~1942)的唱片擔任揚琴拍和。和平後不久,香港電台在今天中環大會堂對面的「水星大廈」廣播,每晚由八時至十一時,有一現場直播節目,名《空中歌壇》,由丘鶴儔主理(丘氏逝世後,轉由盧家熾主理)。趙先生由於是丘氏門人的緣故,經常跟隨師傅出入於水星大廈。

  有一天,原本八時開場的節目,揚琴手羅伯遐久久未見踪影,眼見時間緊迫,丘鶴儔焦急如焚。趙芝雲乃自告奮勇,請纓代替羅伯遐演奏。開場首曲即丘鶴儔新撰的《勝利歸來》,中間有一段還是揚琴主奏的樂段,趙氏玩得風生水起,事後丘鶴儔大表激賞,問道:「這是我新撰的曲,曲譜還未正式刊印,你怎麼識得玩?」趙答道:「我星期一至五,每晚都在聽你們演奏,一段一段地硬記下來的。」大家說他厲害不厲害!

(按:丘鶴儔本人最擅長的就是揚琴。據吳老所稱,邱氏在1940年曾創作了兩首的揚音名曲,一是《獅子滾球》,1950年代東初樂團曾灌入四十五轉唱片;二是《雙龍戲珠》,1960-70年代,盧家熾曾以粵胡主奏,羅伯遐揚琴伴奏,在香港電台的節目,以及大會堂公開演奏多次,但未聞其他音樂家曾演奏過。

(又按:水星大廈,位於今天中環干諾道中中國建設銀行大廈的位置,建成於1950年11月,當時是稱為「電氣大廈」。大東電報局的第一代總部即位於此,其中六、七樓兩層是撥作香港電台作廣播之用。直到1957年,樓宇才改名為水星大廈[Mercury House])。


乙、與盧家熾交惡

  吳老又憶述,趙芝雲在五十年代初曾跟熾叔(盧家熾)有過一段小恩怨,二人最終老死不相往來。(按:吳老後來補充,趙先生與熾叔其實是同鄉,二人俱是新會外海荷塘人)。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在1951年左右,在今天中環中央巿場後面,有一「高陞酒家」,每晚八至十一時有歌壇,由徐桂福主理。為廣招徠,徐邀得徐柳仙、張月兒、司徒珍、司徒玉(兩姊妹)等歌伶坐鎮,門口還有花牌(當時是用真花,不像今天用紙花),寫著「今晚禮聘雙梵鈴王拍和」。所謂雙梵鈴王,乃指盧家熾和陳厚。當然,頭架只有一人,所謂「雙梵鈴王」,也不可能是同一曲有兩支梵鈴拍和的,只是大家一人一場而已。當時負責打揚琴的,就是趙芝雲先生了。

  有一次,熾叔向徐桂福投訴,說趙只是下架,但揚琴打得太大聲,遮蓋了他梵鈴的聲響。徐乃向趙反映,趙先生回答:「佢有佢玩,我有我玩。嫌我大聲,佢可以唔玩!」兩人自此留下不解心結,數十年來不相往來。

  1991年時,趙氏向吳老提及此段往事。由於吳老自1963年開始已認識熾叔,於是便提議,不如約熾叔出來飲下茶,大家「傾傾偈」。吳老的美意,當然是希望能了結此段宿怨。趙師傅表示無所謂,但補充道:「以我對他的認識,他是不會出來的」。吳老乃向熾叔提出,熾叔原則上答應,但卻一直拖著。拖了幾年,熾叔遽歸道山,結果二人真的成為「老死不相往來」。

  大凡聽故事,一定要吸收到一點做人的道理,才不致如入寶山,空手而歸。在今天看來,這段所謂的陳年宿怨,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芝麻綠豆小事而已。但兩人都是性格高傲,結果不歡而散。熾叔出名是恃才傲物的人,戰前廣州中山大學法律系畢業,身價之高,自然是不同凡響。吳老說他每次出街都要西裝畢挺,領帶整齊,白色皮鞋,姿姿整整,結果到場例必遲到,故有「大牌盧家熾」的美譽。那段不快之事,如果發生在今天,當然是「老細話事」,出來謀生搵食,求財不求氣。但偏偏趙芝雲先生也是「番書仔」出身,業餘玩票,並不靠此吃飯,不肯賣熾叔的賬。由此可見,平常大家說,資本主義社會凡事以金錢來衡量,鄙俗醜惡不堪,但事實上,講錢的社會才是簡單直接,免卻很多人事糾葛。相反,甚麼講興趣,講理想,那才是多口舌是非,多意氣爭執。此即一例。


丙、未能與馮華合作灌錄唱片


香港中樂團創團團長盧家熾(1917~1996)   呂文成的入室弟子兼契仔馮華(1924~2017)    九龍琴王陳文傑(1926~2011)

  吳老又憶述,1971年左右,馮華應某唱片公司邀請,灌錄一張廣東音樂唱片,他於是找趙芝雲商量,請其出任揚琴手,雙方本已談妥酬勞,A&B兩面合共十二首音樂,一千二百港元。那年頭這並不算是太少的數目,一般的打工仔,月薪也未必有此。

  但馮華要求在正式錄音前,所有人齊集在馮位於油麻地廟街的曲壇,預先操曲排練,趙芝雲卻拒絕。他表示,自己活動於香港島;如要操曲,只能安排在香港島。馮華無法答允,因為所有設備均放在九龍。趙氏便提議:「這樣吧,你甚麼時候灌錄唱片,我就甚麼時候到場,不必排練了。」馮華無法接受,合作最後只好告吹,揚琴的位置,改聘另一位高手陳文傑代替。趙先生性格高傲,可見一斑。

  吳老稱,這位陳文傑先生也是身手不凡之輩,有「九龍琴王」的稱號。他是位書法家,一手字寫得非常好,正職是替人寫招牌。當日不少商店的招牌就是請他來寫,下款往往有他的署名。又有一次,陳文傑與熾叔一同在大會堂演出,其中一曲是《昭君怨》。陳文傑對熾叔說,末段的流水板,你不要管我好了,你有你玩,照跟著板去便是。結果他打得非常花巧,聽得大家如痴如醉。

(按:陳文傑先生於一九八八年創立香港書法家協會,歴任主席、永遠會長等職,由於網上不難找到他的事蹟記錄,茲不贅錄。)


丁、後記    

  吳老對趙芝雲先生的憶述大致如此,有一點是頗值得強調的。網上資料,普遍都說1941末太平洋戰爭爆發,丘鶴儔的兒子不幸被日軍轟炸而死,次年丘氏亦逝世。如果丘氏是1942年去世的話,自然不可能在和平後還主理香港電台的「空中曲壇」節目。

  眾所週知,網上資料往往是未經查證,你抄我,我抄你,引用時必須小心謹慎。吳老強調,趙芝雲先生曾親口對他說,戰後還有跟丘鶴儔玩音樂的。因此,丘鶴儔絕不可能是和平前去世的,網上流傳的信息必須更正。


二、袁清華與《遲暮吟》

 
     平喉獨唱曲《遲暮吟》,乃袁清華晚年所撰的自況曲        2:34~5:20是袁師傅獨奏的廣東音樂揚琴名曲《倒垂簾》

  據吳老所稱,他跟呂文成大師算是頗為熟識的。呂大師雖然名氣響噹噹,但為人忠厚戇直,人緣甚佳,不難相處,平生甚少跟人結怨。只有袁清華十分討厭成伯,時常說他的壞話,而且措辭相當刻薄。他甚至認為,成伯所撰的曲,只有《銀河會》一首算是好,其餘都是質素欠佳。

  袁清華當然也非等閒之輩,有「七省琴王」的稱號,除了擅長揚琴外,也能拉二胡。但可惜他為盛名所累,個性囂張,人緣頗差。

  吳老記述,有一次,袁清華在某曲藝社又當眾數落呂文成,並誇耀自己揚琴打得好過呂文成,他能把揚琴倒轉過來打。有樂師不值其所為,暗地裏致電通知成伯,「袁清華又講你壞話,你快些來」。呂文成坐車趕至,袁清華故意把揚琴竹拗折後,挑戰他是否還能打出《銀河會》。成伯當場拒絕。袁氏離去後,成伯才對大家說,我不獨能倒轉揚琴打,還能把它放在地上,豎著來打,說著便即場示範起來。然後他又說:「這些只是旁門左道的小技倆,學來也沒有用,只能騙得人一時,做人一定要走正道。」

  袁師傅晚年生活潦倒,貧病交迫,他所撰寫的粵曲《遲暮吟》,是自身處境的反映,聽起來也十分惹人同情。例如,「病沉沉,魂夢繞,幾番憔悴恨難描。由來傷懷過甚,清瘦了沈郎腰」;「藥爐未冷先成調,待等他年死後,化作紙錢燒」;「說甚麼傲骨清才,無復當年榮耀。懷才遭天妒,長使我抱恨迢迢。.....塵世中,有誰個賞識才華,有幾許知音同感召。徒感慨炎涼世態,任教是清風明月,送不到陋巷破寮。」

  看來,這又應驗了俗諺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區區近年的感悟,凡事最好先求諸己。有問題,不妨先反省自己有何毛病,不要老是怪責社會,怨天尤人。特別是我們有幸處身於自由社會,所謂「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各有前因莫羨人」,沒有人埋沒過你的才華,你自己不濟事而已。千萬別有「懷才不遇」之類的酸餿思維,徒自招人討厭,這四個字只能是人家對你的恭維,不能拿來自封的。總之,做人畢竟是 I Q 好不如 E Q 好啊。


三、其他花絮點滴

 
廣東音樂極具地方特色,是香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說它是西樂,它有著極濃郁的中國音樂成份;但說它是中樂,西洋樂器有時還多於傳統樂器。試看這兩首錄於1952年的合奏樂曲:梁以忠梵鈴,呂文成木琴,高榕陞小號,邵鐵鴻色士風,何大㣭爵士鼓,全部都是西洋樂器。以上各位樂師的名字,均是根據吳老在 Youtube上的記述。

  其他點滴談到事情還頗多,大致如下:

1. 《別鶴怨》的作者是林兆鎏,1960年代香港商業電台《民間故事》的節目,開場曲是《妝臺秋思》,過場曲就是《別鶴怨》。林氏尚有《月夜孤舟》一曲,也是寫得十分好。(按:《別鶴怨》是一首十分動聽的廣東音樂,可惜 YOUTUBE 找不到「正宗」味道的廣東音樂版本。)

2. 李我在《天空小說》的開場曲《一帆風順》,作者是譚沛鋆,版權則由李我購得,這是李我為人疏財仗義的表現。譚氏當時生活景況不佳,李我不願「借」錢給他,免得他一世背負著欠債之名。買曲不過是贈送的藉口,主要是維護作家的面子。(按:此曲的作者應該是林浩然,恐怕吳老一時記錯了。看吳老在Youtube 上的留言,也是這樣寫的:「六十年代。李我天空小說䦕埸曲《一帆風顺》,作曲林浩然。鄧寄麈天空小説開場曲《聞雞起舞》,作曲呂文成。」

3. 《戰勝歸來》的唱片(1972)是由陳厚老師任音樂領導的,當時他還在彌敦道麗聲酒樓的歌壇主理音樂領。直到八十年代,他還在啟德遊樂場的歌壇任職頭架。

4. 1960年任白灌錄《帝女花》唱片,錄音地點不是商廈的錄音室,而是香港大學陸佑堂。當時正值酷暑,天氣炎熱,還要用厚毛氈封窗作為隔音之用。當時是尹自重玩頭架,朱慶祥剛從南洋來港(尹自重移民後,仙鳳鳴和雛鳳鳴便由朱氏任頭架),唱片中他是玩古箏。根據朱氏在自傳中所稱,他其實是在錄音前四個月,才剛學習古箏的。(按:怪不得前人有「一日琵琶百日箏」的說法,二者雖然同是彈撥樂器,但難易程度,相差百倍!)

5. 盧家熾的左右手羅伯遐,綽號「譜子櫃」(按:中藥店櫃面後的藥櫃稱為「百子櫃」),原因是他能記得所有的廣東音樂小曲,你只要說出名字,他便能演奏,不用看譜。他擅長多種樂器(按:那個年代的廣東音樂名宿一般都是這樣。相對之下,今天所謂的音樂大師,其實只是「技匠」,完全沒有廣東音樂的靈魂,所以連一兩首像樣點的譜子也創作不出來),例如三弦、揚琴、月琴,甚至還能玩梵鈴作頭架。(當然,跟熾叔合作,便只能當下架了)

6. 吳老並不認識梁以忠大師(1905~1974),只曾在1972年有過驚鴻一瞥。他憶述,那年《華僑日報》跟商業電台合作,搞了一個「救貧助學運動」的籌款義演。當時商台有多間錄音室,同一時間分別邀請全港各大曲藝社團來表演,現場直播。吳老跟隨老師高國華師傅到商台看熱鬧。他們那間錄音室,樂隊陣容是:王粵王梵鈴,趙芝雲揚琴,林兆鎏色士風,高國華三弦,何嘉大三弦,陳玉堂掌板,相當鼎盛。高師傅悄悄告訴吳老,隔鄰錄音室站在門口那位穿唐裝衫褲的人,就是梁以忠師傅了。(按:吳老補充:當晚呂文成大師亦在座,還獨奏了一曲《鳥投林》,由趙芝雲打洋琴拍和)。

7. 「䒐䒏梁老二、冷面王者師、大牌盧家熾、大蛇尹自B」,此段流傳甚廣的歌壇鬼馬名句,吳老說是來自撰曲家譚惜萍。「䒐䒏」是說梁以忠教學生沒耐性,一兩次教不懂,第三次便會開聲大罵。「大牌」上文已作解釋。王者師長期跟梁以忠合拍,為人木訥,木口呆面,毫無表情。尹自重人稱「B叔」,十分怕熱,遇到酷熱天氣便呆坐不動。


  
  左二是王者師,拍照時也略帶笑容,未算太「冷面」       熾叔用二胡拉奏的《漢宮秋月》,羅伯遐彈三弦,還有一個鈴,
                                簡單的三件樂器。香港電台現場錄音,沒有預先綵排,一tick過。                                 區區沒聽過有比這版本更好的了,簡直是天籟。




2020年4月5日 星期日

向青春告別和獻祭---三首動聽的日語歌曲

向青春告別和獻祭---三首動聽的日語歌

  一般而言,當代流行民謠萌現於廿世紀上半葉,並在1960年代左右達至巔峰,此後便逐漸息微。民謠以其純樸坦率的表達手法,直抒胸臆,在簡單中流露出清新的氣息,不落俗套。過去由於英語的強勢,今天香港人較熟悉的民謠歌手,基本上都是來自美國,例如, Peter, Paul and MaryThe Brothers FourSimon and Garfunkel,..等等。其實在日本,也有不少類似風格的組合。 

  本來民歌的主題,並不像普通流行歌曲那樣,十之八九都是談情說愛。不過,男女愛情畢竟是人類藝術中永恒的主題,民歌自然也不會缺乏這方面的作品。對於像區區這般年紀的人而言,雖然早已越過了為異性而激情的歲月,但每當聽到優秀的作品時,內心仍不禁產生迴盪。特別是當我們換卻另一種情懷去欣賞時,往往更能領略到年青時所無法體會的感受。


一、忘れな草をあなたに(送您勿忘草)1963
  
    天使的歌聲唱片版        倍賞千恵子的唱片版        倍賞千恵子的現場版(1971)


   1  別れても別れても 心の奥に      縱然要分手,縱然要分手,您都在我深心處
     いつまでも いつまでも        直到永遠,直到永遠
     憶(おぼ)えておいて ほしいから   因為希望您把我放在心裏
     幸せ祈る 言葉にかえて        取而代之是祝您幸福的言辭
     忘れな草を あなたに あなたに    將勿忘草送給您,送給您 


   2  いつの世もいつの世も 別れる人と   在生命中的隨時,在生命中的隨時,有人別離
     会う人の  会う人の         就會有人相聚,就會有人相聚
     運命(さだめ)は 常にあるものを   這是永恒不變的定律
     ただ泣きぬれて 浜辺に摘んだ     只能哭得淚汪汪,把河邊摘取的
     忘れな草を あなたに あなたに    勿忘草送給您,送給您

   3  喜びの喜びの 涙にくれて       將喜歡的,將喜歡的,眼淚贈給我
     抱(いだ)き合う 抱き合う      彼此相擁,彼此相擁
     その日がいつか 来るように      再見的那一日總會到來似地
     二人の愛の 思い出そえて       增添我倆相愛的回憶
     忘れな草を あなたに あなたに    將勿忘草送給您,送給您
                                       (漢譯取自林技師的網誌



  此曲由江口浩司作曲,木下竜太郎撰詞,並由 ヴォーチェ・アンジェリカ(天使的歌聲)演唱,1963年發行。原唱的民謠樂隊是由六位日本國立音樂大學的畢業同學於1960年組成,主要活躍於六十年代,名氣不算十分響亮。她們雖然是此曲的原唱者,但人們普遍認識此曲,主要卻是由於兩位後來的翻唱者--倍賞千恵子和菅原洋一(兩個版本都是1971年)。特別是後者,1971年憑此曲出席第22回NHK紅白歌合戦,1984年再度在第35回紅白歌合戦中演唱。 

  
     菅原洋一版         山口百惠的結他伴唱版         北朝鮮歌手版

  在Youtube上目前只能找到菅原洋一中、老年的現場演唱版本,區區覺得表達比較浮誇,不太喜歡,但找到一個應該是他原來的唱片版。至於山口百惠的版本,乃出自著名電視劇《赤的疑惑》的最後一集。此劇當年紅極一時,粵語主題曲由梅艷芳所唱,相信很多香港人至今還記憶猶新。區區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就是山口百惠的版本,當時雖然還不知道歌名,但印象十分深刻。

  最右邊是一位北韓女歌手的版本。任何國家,當其人民不畏強權武力,敢於冒險犯難,出現成規模的逃亡潮時,那麼它淪落到甚麼地步,便不難想見了。從歌聲中,我們不難體會到每位「脫北者」在訣別家國時,靈魂深處那份無比的淒酸與無奈。(因此,對於今天仍有不少人說毛澤東是「偉人」,除了無語外,便只能搖頭嘆息了。)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只要換過另一種心境,任何歌曲都可以體會出不同的感受


 
                這是正牌的毋忘我                       這是假冒的毋忘我

  (勿忘草[Myosotis Alpestris]又名勿忘我、毋忘我、forget-me-not,廣泛見於溫帶地區的野外。但今天香港花巿普遍把補血草[Limonium sinuatum]稱為毋忘我,這是張冠李戴。它們之間的差別極大,前者屬於紫草科,後者屬藍雪花科[又稱白花丹科],本來並無關係。大概由於補血草在小花萎謝後,花苞卻能經久不凋,是天然製作乾花的理想材料,因而容易使人聯想到感情永在,最後還盜取了「毋忘我」的稱號。但無論是哪種,都是極畏濕熱,不適合香港的氣候種植。)


二、小さな日記(小小日記)1968

  
 フォー・セインツ的唱片版(1968)     フォー・セインツ現場表演版(2006)       天使的歌聲版

  
此曲由落合和德作曲,原田晴子撰詞,並由フォー・セインツ(四聖人)樂隊演唱。樂隊乃於1968年組成,同年即憑此曲取得二十萬張銷售量的驕人成績,但最後於1973年解散。Youtube上還有不少其他歌手的版本,這裏也不擬多列了

   
1.  小さな日記に つづられた        被小小日記撰寫著
      小さな過去の 事でした         小小過去之事
      私と彼との 過去でした         我跟他的過去
      忘れたはずの 恋でした         應該是要忘掉了的戀情

   2.  ちょっぴりすねて 横むいて       一點點鬧別扭 他就轉向別處
      だまったままで いつまでも       即使就這樣一直沉默著
      やがては笑って 仲なおり        也馬上笑著重修舊好
      そんなかわいい 恋でした        那樣真是可愛的戀情呀

   3.  山に初雪 ふる頃に           山上降下初雪的時候
      帰らぬ人と なった彼          他就成了回不來的人
      二度と笑わぬ 彼の顔          他的臉上不會再度笑著
      二度と聞えぬ 彼の声          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4.  小さな日記に つづられた        被小小日記撰寫著
      小さな過去の 事でした         小小過去之事
      二度と帰らぬ 恋でした         不會再度回來的戀情
      忘れたはずの 恋でした         應該是要忘掉了的戀
                                       (漢譯取自林技師的網誌

  以上兩首歌皆帶著點哀愁的情緒,格調比較灰暗。這原是少年人在青澀歲月時特有的一份情懷,只是有些人比較多愁善感,感覺特別強烈一點;而大部份人天生比較麻木,感受較淺而已。世俗之人多不諒解,往往嘲諷為無病呻吟。

  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本小小日記,也可稱之為賬簿吧,它紀錄了我們過去的所作所為。人到了中年階段,在對青春揮手告別之際,也應該好好翻一翻這本日記,替自己前半段人生算算賬。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幸運,在付出辛勤後,獲得一點成就,千萬可別驕傲自滿,這是我們分所當為的事。假如我們或是未夠努力,耽於逸樂,一事無成;或在種種誘惑之下,有意無意之間,作出了傷害他人之事,諸如此類,我們便應該誠意地向自己的青春道歉:您是這樣的寶貴,給了我難得的機會,而我竟然白白地蹧蹋了,實在對不起啊!

  《中庸》說得好,「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只要我們細加反省,平生一定有很多很多做得不夠好,甚至是糟透的事情,試問怎能不引以為憾呢?因此,在翻閱那本小小日記時,縱使未至於苦杯滿溢,但懊悔還是免不了的,傷感還是免不了的。


三、いつまでも いつまでも(無論何時 無論何時)1966

  
   ザ・サベージ的唱片版         現場演唱版            區瑞強的粵語版


   1.  そよ風が僕にくれた        悠悠的清風讓這份惹人憐愛的戀情在我心中萌芽
      可愛いこの恋を    
      いつまでも いつまでも       
無論何時 無論何時
      離したくない いつまでも      都不想放開你 直到天荒地老
      花のような君の口もと        你那花般嬌嫩的嘴角
      やさしく微笑んで          溫柔地向着我上揚
      僕を見つめてくれた         忘不了你凝視着我的眼神
      忘れられない  いつまでも     無論何時

   2.  夏の日の虹のように        思念你那如仲夏彩虹般清澈的瞳孔
      澄んだ 君の瞳
      いつまでも いつまでも       
直到永遠 直到永遠
      想いつづける いつまでも      與你於湖畔嬉戲  屬於我倆的那段時光
      湖に君と遊んだ  二人だけの想い出    
                     
君も好きだと云った        
忘不了你回答我的那句「我也喜歡你」
      忘れられないあの言葉

   3.  木枯しが僕の可愛い        
枯風從我身邊奪去了那姑娘
      あのこを連れていった
      いつまでも いつまでも       
永遠 永遠
      後姿をいつまでも         也忘不了她的背影
      冷めたい君のほほに        輕輕地吻下你那凍冷的面頰
      やさしく口づけした
      あふれる僕の涙          
無止境地為你落淚 
      つきることなく いつまでも    
無法釋懷
                                   (感謝彥同君提供的漢語意譯

  此曲由佐木勉作曲兼填詞,ザ・サベージ(野蠻人)樂隊演唱,1966年發行。香港歌手區瑞強在1980年的唱片《雲外千峰》中有其粵語版,由鄭國江填詞,名《真的知己只有你》。野蠻人樂隊於1965年成立,1968年解散,成員包括日後日本演藝界的紅人寺尾聰。

  如果第一首歌是我們依依不捨地向青春告別,第二首歌是我們誠懇地向它致歉,那麼,此曲相對歡快的樂調,正好就表示我們在完成整個告別儀式後,無論何時,無論何時,永遠永遠,都應該抱持著積極樂觀的精神,輕身上路,好好走完整段人生的旅途,畢竟傷感不應該是我們人生的基調。試聽歌曲的前奏,是否好像看到一位怡然舒泰的樵牧,正吹著口哨,伴著落日的晚霞,踏上歸途呢?

  假如我們不想當個浪生浪死的妄人,人生的總路線一定要規劃清晰,半點也糊塗不得。甚麼是你未來能夠做的,甚麼是你應該去做的,甚麼是你暫時不能觸碰的,甚麼是你永遠也不能奢望的,凡此種種,一定要了然於胸。19719月,毛澤東在結束南巡後曾有過一段講話,說:「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線正確與否是決定一切的。黨的路線正確就有了一切,沒有人可以有人,沒有槍可以有槍,沒有政權可以有政權。路線不正確,有了也可以丟掉。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區區雖然一直認為毛是個極度壞透的人,但他很多的說話,卻是頗有意思的。

  確實如此,總路線是決定人一生成敗的關鍵所在。所謂今生無悔,其實只是說說而已,那原是絕不可能的事。不過,我們的遺憾也只應
限在小節上,總路線則是萬萬不能後悔的。當您人生道路走到終點時,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不妨回頭想想,您的人生總路線有否選對了?如果再給您一次機會,您是否仍會選擇過去的那條路?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今生大概便沒有白過了。

2021/1後記:

最近看到的一齣日本電影的介紹,拍得不夠深刻,可以一看吧。裏面提及法國某詩人的詩句,頗堪玩味。「人生如夢,我們必將度過狼狽、無能且悲哀的青春。......直到現在才明白,并非天意弄人,并非天意弄人。」





2020年3月15日 星期日

台灣歌仔戲粵語試唱

台灣歌仔戲粵語試唱

一、結緣在 YOUTUBE

   中國幅員遼闊,各地皆有其獨特的文化。過往由於山川人文的阻隔,彼此交流不易,更遑論深入瞭解和欣賞。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達,我們即使安坐家中,也能接觸到世界各地不同的資訊。一方面,互聯網很容易成為別有用心者散播謠言、煽動社會的手段;但是只要用得其所,它無疑是文化交流的絕佳利器。我們只要本著謙虛寬融、積極理性的胸懷,在這個資訊發達的年代,無論精神抑或物質上,都能過上比先輩幸福得多的生活。

  區區很多年前已聽過台灣有所謂的「歌仔戲」,但概念卻十分模糊,除了知道它是一種以閩南語演唱的地方劇種外,其餘便一無所知。直到一天,偶然在YOUTUBE看到已故劉文亮先生的教學示範視頻,聽了幾段後,首先感到歌仔戲的曲調十分動聽,感覺就像一位前輩對您細訴著生活的無奈,滄桑中帶著二分落寞,頓時靈魂有點觸動(以上純屬個人感覺,沒有客觀性可言);同時也被那些新奇的樂器吸引著,殼仔弦、大廣弦、六角弦、台灣月琴等,可謂耳目一新。(這方面應有著日治的時代背景,當時台灣社會是不允許演奏任何中國的樂器,為的是怕觸發民眾的家國情懷。)


   
   最右邊是台灣的獨特樂器六角弦,音色高亢,界乎高胡與二胡之間,風味濃郁,非常適合用來伴奏地方戲曲。


二、吳清旺老師的風采

  偶然間看到一位名叫吳清旺老師的教學視頻,估計他年近七十,精神矍鑠,飽滿健旺,眉宇間流露出一股非凡的氣度。他擅長演奏多種樂器,但以拉弦最為爐火純青。他的視頻數量頗多,應該是教學用的,其中不獨有傳統曲目,而且還有自撰的新曲。聽過幾首後,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例如以下幾首:


     


  當然,對於像區區這類不懂閩南語的聽眾而言,方言無疑是最大的障礙。但我們畢竟是同文同種,看著歌詞,基本上亦能領略箇中情意,更何況音樂本來就是人類的共通語言,不分族群、文化的。茲錄以上三首的曲詞如下:

  〈七夕》:「天邊海角倆相隨,倆人相伴心沉醉。晴天霹靂一聲雷,勞雁各自東西飛。關山萬里不知歸,見景傷情心欲碎。多少柔情多少淚,只恨命運不恨誰。」

  〈情難忘〉:「人生在世若流水,有時結合有時開。無疑你我情難隨,盼得重逢再作堆。胡思亂想無彩工,何必為伊目眶紅。阮的情愛已斷送,將伊當做一場夢。」

  〈風雨情思〉:「風雨聲音操琴時,黑雲密佈半平天。孤鳴夜鶯訴哀悲,想着命運放袂離。窗外風雨落歸暝,想起故鄉的妻兒。暗暗目屎粒粒滴,今日又是落雨暝。」



三、感謝吳老師的賜譜

  去年有次大著膽子,冒昩向吳老師的高足求取曲譜,經其轉告後,幸獲吳老師惠賜。光玩音樂,當然是興味稍遜,最好是能跟上曲詞來唱。原曲唱的是洛神的故事,歌詞如下:「春夏秋冬年年來,景物依舊人不在。昔日恩情在腦海,點點滴滴難忘懷。  朝思暮想憶從前,幽冥兩隔難見卿。子建情比金石定,千古佳話永留名。」但是,閩南語的發音系統跟粵語截然不同,受著粵語平仄九聲發音上的限制,原詞若不經修改的話,根本無法用粵語來唱。於是勉強略改後,完成第一首。歌詞如下:「別苑春紅年年開,景色依舊人不在。往昔恩愛留五內,點點思憶怎忘懷。  暮想朝思念愛卿,生死兩茫隔幽冥。子建金石難移情,萬古韻傳永留名。」當時的想法,是盡可能保存原有的曲詞。


 
  
  首先聲明,區區不是戲劇票友,平素雖喜歡聽曲,但不會唱曲,此方面的天賦極差,唱得當然難聽,因此不談任何水平好了。但最重要者,個別文字的粵語發音,相當有問題,整體而言,修改的效果並不理想。因此,第二次求得吳老師的曲譜後,這回索性不顧舊詞,只按故事背景,重新撰寫。

 


  故事的背景是《紅樓夢》中的黛玉葬花(〈葬花吟〉)。全曲新撰的唱辭如下:「縷絲絮遊撲湘簾,堆捲殘紅倩誰憐。為怕春盡紅顏老,憔悴傷春黯難眠。閉深重門冷鞦韆,輕把耘耡入繡園。未忍花落踏花徑,淚眼葬花暗自怨。

  區區自知並非吟詩賦詞這方面的人材,寫作從來只求文從字順,能夠準確地傳情達意即可,不敢再奢求甚麼華麗辭藻、語必驚人了。可惜的是,此曲的調門太低,唱得很辛苦,好像「拉牛上樹」般,辜負了吳老師的上佳曲譜。

  第三次求取而得的是《相思引》譜子,此曲並非吳老師所撰,而是傳統閩南的南管音樂。所謂「南管音樂」,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福建南音」了。它跟我們廣東的說唱南音在風格上截然不同,據說是中原古樂,洋溢著濃厚的古意。吳老師所惠贈的曲譜,是附帶有唱辭的,全文是:「龍鳳松松小殿開,文武百官進朝來。寡人江山稱原在,青龍遊過永無猜。」背景究竟是甚麼故事呢?真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被它難倒了,只好另寫一段別的來唱。

  感覺上,《相思引》的曲調是頗為悲切悽慘的。記得九十年代初曾到南雄至贑州之間旅行,徒步登上大庾嶺,遊玩梅關古道。在京廣鐵路尚未開通前,從中原至廣東,大都是走這條古道的。古往今來,不知多少騷人墨客曾落魄經過這裏。例如那位「近鄉情更怯」的宋之問,便有多首關於貶逐嶺南的詩作。其中《唐詩三百首》選錄了他的《題大庾嶺北驛》一首,詩云:「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日望鄉處,應折嶺頭梅。」這類詩作,一定要親履登臨一趟,才能體會出一番味道來。

  經修改潤飾後,全段的曲詞是:「陽月雁南此日回,孤走唯我更堪哀。江靜山昏瘴未開,虎吼猿嘯念俱灰。骨肉痛分隔湖海,側首望鄉淚沾腮。」很可惜,區區唱曲實在太不濟,唱兩句已經沒氣了,硬唱下去,氣若遊絲,像是新冠肺炎快要斷氣似的。唉,畢竟不是唱家,畢竟不是唱家。

   

  中間那段視頻,是台灣著名的布袋戲唱段,歌唱的難度頗高,歌者唱來也可謂哀怨之至。右邊那段視頻雖然十分短,開首部份還因收音出現問題,完全聽不到,但單聽最末的一分鐘,區區已經感受到那份纏綿悱惻,足以蕩其心魂了。這種感覺,過去聽粵劇時,從未領略過,這是此曲特有的魅力。特別是最末隱隱約約聽到「無猜」二字,我想,難道就是吳老師手抄譜的那故事嗎?有機會的話,真想聽聽全劇。

  說句真心句,吳老師跟區區素昩平生,三番幾次向他求取曲譜,皆蒙其慷慨相贈,此番盛情,實在是無以為報。特別是還要通過他的高足弟子作中介來傳遞,煩擾他人,更加是十分不好意思。如果身在臺灣,還可以親身前往拜謝。異地相隔,便只能銘記五內而已。最後,再次向吳老師道謝,並向每一位像吳老師一樣,默默耕耘,為傳統文化盡其薪盡火傳責任的前輩致敬。

2020年1月3日 星期五

古典詩詞唱誦:蘇軾(三)《法惠寺橫翠閣》(粵語)

古典詩詞唱誦:蘇軾(三)《法惠寺橫翠閣》(粵語)


            


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唯有千步崗,東西作簾額。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

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嵋。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

遊人尋我舊遊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甲、內容略釋

  回憶少年十五二十時,最愛誦讀歌行體的古詩,對於蘇軾的《法惠寺橫翠閣》,尤為激賞。 

  此詩乃北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春,東坡在登臨杭州吳山時所撰。全篇大略可分為前後兩部份。前半部是描寫景物,共八句,前四句是寫吳山,後四句是寫橫翠閣。所謂「青山自是絕色,無人誰與為容」;「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在作者的筆下,山岳湖海皆是有情之物。它們四時優美的景色,就像風姿嬌媚的女子,刻意裝扮,以供遊人欣賞。至於橫翠閣,雖然空洞無物,極為尋常,但從這裏觀看吳山,位置正佳,整段的山巒橫空而過,成為樓閣的簾額一般。 

  後半部是抒情,共十句。前四句是抒發思鄉之情,先由泛舟西湖,聯想到故鄉四川成都的錦江;再由吳山想到了西蜀的峨眉。後六句是感歎百年興廢,草莽池臺。江山依舊,人事全非。 

  全詩在結構上章法嚴整,沒有艱深的典故,基本上全屬白描。用語雖然顯淺,不靠華麗詞藻,但遣詞造句,恰到好處。就以開篇連用三句的「吳山」看,卻無累贅重覆之感,可謂渾然天成,這就是大文豪的手筆。 

  全詩唯一的典故,就是「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易老」,這是反用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句意。平常說「山中也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人的生命當然是長不過自然界中金石等物;從前有電視廣告也說「鑽石恒久遠,一顆永留存」(A Diamond Is Forever)。其實,正如東坡所言,難道金石就真能永恒不變嗎?所謂久遠,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吧了。 

  人居住在平地,視野受到局限,困處蝸居日久,胸襟自然變得淺狹。一旦登高峰而凌絕頂,俯覽群山小,氣魄才容易出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亦即東坡這裏所謂的「百年興廢亦堪哀」。人有沒有這種哀歎感興之情,正是他能否超離凡塵俗夫的極重要指標。無感之人,根本不具備談論歷史與文化的資格。 

  (想到一個相關的幽默故事。《韓詩外傳》記載春秋時代齊景公登遊牛山,他跟東坡一樣,忽然興起百年興廢之哀,不禁「俯而泣沾襟」,一時間拍馬屁的大臣也跟著痛哭流涕起來。晏嬰卻獨自大笑,直指:「假如世事恒常,人能長久,那麼齊國的始創者姜太公、先君如齊桓公等俱在,那還有您的位置嗎?您可能要身披簑笠,腳踏牛糞,戮力於畎畝,終身營營役役,還那有心情作甚麼百年哀歎呢?」後世對此故事,一般是視晏子為智者,取笑景公為愚夫,因此故事最後亦以景公服輸,甘願「舉觴自罰」作結。其實,不妨倒轉過來想,晏子未能因勢利導,勸勉國君珍惜當下,努力建功立業,卻只會耍弄小聰明,才是典型世俗的淺薄見識。) 


乙、民歌譜曲

  這裏想起在年青人推廣古典文學的問題。就中學生而言,畢竟人生閱歷淺,心智欠成熟,對於古典詩詞的意境,未必能有太深刻的體會。光靠唸誦的話,趣味性甚低,其實是很難推廣得開的。但是,如果能把詩詞拿來唱,趣味便頓時大為提升。假若是自己譜曲,自己以樂器伴奏,自己演唱的話,那麼箇中的享受,簡直無與倫比。詩詞與音樂,對於培養青少年柔順、審美的心靈,意義非常重大。特別是如東坡此類詩作,屬於一種「少年情懷」(下文再作解釋),因此最適合用校園民歌來表達。

  個人淺見,中學生最壞最壞就是談政治。心智不成熟,價值觀容易受別有用心者擺佈誤導(不管是左中右立場)。整天對這不滿對那不滿,怨天怨地怨空氣;更甚者,勇武鬥爭,喊打喊殺。這些人長大後,內心只能是充滿稜角,凡事自我中心,對於異見毫無容人之量。

     
      俄羅斯民歌《山中的羅拉莉亞》(山のロザリア)。區區所譜的版本,前奏其實就是從此曲的第三、四句借過來的



     
日本民歌《鶴和尚盆地讚歌》(坊がつる讃歌)。區區所譜的版本,尾聲其實就是此曲的末二句改過來的。 此曲極為優美,每次聽來都心醉神馳。有時感歎,如何衡量一民族的愛國情操,就看看它有多少歌頌山河大地的歌好了。天天政治掛帥的國家,其人民百姓滿嘴所謂的愛國,其實只是經誘導後硬裝出來的,毫不可靠。 人對具體的山川湖海無感,卻愛抽象的「國家」,這猶如不愛父母兄弟,卻愛「家庭」,有這樣的道理嗎?


丙、思想境界 

  從思想的境界看,東坡的《法惠寺橫翠閣》其實並不算高。他撰寫此詩是在三十七歲(1073)時,今天看來還是屬於青年。另一首有著類似理境而更為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年代便更加早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其實是出自一位只有二十五歲年青人的手筆(嘉祐六年,1061)。少年得志,諸事順利,對人生的體悟不可能太深刻。(當年唐君毅先生在三十歲時,寫過一本名叫《人生的體驗》的書,當中充滿著理想和樂觀的情緒;中年來港後,再寫《人生的體驗續篇》時,格調灰暗,判若兩人,原因就是經歷了二十年的劫難和歷練後,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宋神宗即位後,任用王安石為相,厲行變法。東坡因政見不合而被排擠,乃主動請求外調。同情者主張給其知大州,反對者主張給小州,最後中間落墨,出為杭州通判。用今天的譬喻,就是政治鬥爭失利,從北京中南海外調為上海巿副巿長。在十一世紀,杭州是世上僅次於開封(汴京)的繁華都巿,二者都是二十萬民戶,上百萬的城巿人口,世上只此兩處,絕無僅有。因此,東坡當時的處境或心情,雖然談不上春風得意,但其實亦不算很壞。相比起他日後經歷烏臺詩案、流放海南等九死一生的經歷看,真可謂小巫見大巫。事實上,東坡的作品,也是從黃州開始(烏臺詩案後),思想才翻高一層次(觀其前後《赤壁賦》之類)。 

  像《法惠寺橫翠閣》這類作品,它們的思想境界,最簡單一句話,就是釋家所謂的「諸行無常」。當然,這句話本身絕對正確,但問題是,假如你對宇宙人生的理解,僅僅局限於這個層次,那麼,不管體會如何刻骨銘心,始終未免流於膚淺。首先,人在世上生存,食色性也,單是要去填充這個慾望的深壑,本身就已經是一件艱難、充滿著危機,而且十分嚴肅的事情。試想,當你衣不蔽體,食不裹腹,整天飢腸轆轆時,你還會認為人生如夢、戲劇人生嗎?當你慾火焚身、輾轉難眠之時,你還會說甚麼雪泥鴻爪、春夢無痕嗎?慾望原是十分真實的東西。 

  除了原始慾望外,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更隱藏著邪惡的魔鬼,它有著陰險、狠毒的本質,尤其喜歡「整人」,這點亦是少不更事如年青東坡所無法體會的。平常我們是依靠兩種力量來鎮壓牠的────外在的法制和內在的理性。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鬼總是不斷尋找機會,展露其本領,而牠有兩處最喜歡出沒的場所,一是宗教,一是政治。這兩處地方有著幾個共同的特徵,一是門檻極低,無知婦孺,無任歡迎;二是人多聚集,喧囂熱鬧;三是冠冕堂皇,拯救世人。魔鬼所以選擇這裏,首先,個人理性的力量,在群眾面前,顯得渺少,往往無從發揮作用(試問世上有幾人能夠在群眾批鬥大會上,具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其次,拿到冠冕堂皇的藉口,才容易騙過理性。二者互相配合,這樣邪惡的靈魂才可盡情享受「整人」的樂趣。 

  整人的最佳理由,就是把對方標籤為魔鬼。對付魔鬼,當然不需講任何仁義道德,無論是如何下流骯髒的手段,通通成為合理的義舉。這個藉口,在政治上是「異見」,在宗教上是「異教」「異端」。凡跟羅馬教廷唱反調的皆是魔鬼,火燒可也,布魯諾便慘死於火柱之下;政治異見者何嘗不如是,太遠的無謂舉了,近在咫尺,當年林彬(1929~1967)兄弟就是被暴徒用火活活燒死的,本年馬鞍山一位性格耿直的李先生,因不滿暴徒破壞公眾設施,跟他們在政見上發生口角,竟慘遭火燒,生命一度危殆。真想問一句,如果李先生被燒不屬於邪惡暴行的話,那麼林彬是否更加是死有餘辜呢(天天公開地譏諷人家)?如果他們皆是自招其禍,那麼我們任何人日後因政見而被人焚燒,都是罪有應得的嗎?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大家不怕他朝君體也相同嗎?! 

  一旦法制被暴力打破,同時又找到冠冕堂皇的藉口,人心的魔性便得到完全解放,那時候種種的恐怖景象,是無法用簡單筆墨來形容。試問,師生之間究竟有甚麼「階級仇恨」?學生卻能因為這樣荒唐的政治理由,竟把校長老師活活打死,然後燒烤,大吃其肝肉,你能想象是甚麼情況嗎?整條村莊,為著所謂派系不同,竟不分男女老幼,統統殺害,正常人能夠下得手嗎? 

    像《文革大屠殺》這類的書,區區自問心靈脆弱,只能斷斷續續地看過一點,不忍卒讀。有時真佩服研究黨史的人,整天對著如此厭惡性的文獻,竟能看得津津有味,大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些人的良心亦早已完全埋沒了(一笑)。


  政治本來就是十分廉價而且充滿著邪惡的東西,你即使不鼓吹暴力,暴力也是在所難免;若再煽風點火,試問伊於胡底,不到人相食而不止。文革血的教訓,可歎真是白上了一堂課。大概我們幸福慣了,繁榮、富庶、安定、法治,好像都是天生便能擁有,毋需珍惜。但幸福不是必然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煽動暴力的人,早晚必遭報應。 

  很多人有著一思想的誤區,以為兒童、青少年天真純良,老人家和靄慈祥,於是剩下來唯有中年人才老奸巨猾,陰險毒辣。其實,人天生的氣質,假如不以理性痛下對治工夫的話,順其自然地表現,一般跟年齡的發展,並無多大關係。氣質溫厚怯懦的人,無論甚麼年紀,都是如此;氣質兇殘暴虐的人,從少到老亦皆如此。問題在於,兒童尚未發育成熟,老年人血氣既衰,於是容易令人產生攻擊性低、沒有威脅的良好錯覺;更重要者,這兩類人通常並不當權在位,由於掌握的權勢有限,於是他們暴力欺凌的對象,通常僅止於校園的同學,又或者是身邊的老伴而已。其實,非不願為,實不能也。他們一旦掌握到權力,可以把你吃下肚!


丁、結語

  以上雜七雜八地胡扯了一堆文字,總結而言,東坡的《法惠寺橫翠閣》是年青人的詩歌,抒發的是年青人的情懷,因而對人生缺乏深刻的體會,思想境界並不高,但卻十分適合年青人欣賞。

  人必須直視自身的有限,以莊嚴的態度,面對自己的貪慾、狹邪、鄙陋,深切地體會佛家所謂的業障深重,如此我們才能以體諒、寬厚、憐憫的心,對己對人,思想才能升上另一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