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7日 星期三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一)

吳永泰先生訪談錄--廣東音樂故事(一)


  金聖歎《水滸傳序》說:「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談,其誰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偶爾在 YOUTUBE 上認識到一位老前輩吳永泰先生(以下簡稱「吳老」),他談及香港過去廣東音樂曲壇的往事,如數家珍,區區也聽得津津有味。但文字交談畢竟限制太多,於是索性約他出來,來一次廣東式的「飲茶」閒聊。承蒙吳老不嫌棄,二人在石籬區某茶樓坐了足足兩個半小時,直到茶巿結束,才各自回家。事後,區區認為值得把聽到的趣事,用文字記錄下來,這樣才不致辜負老前輩的一番盛意。


一、有關趙芝雲的其人其事

  這次吳老談得最多的,是有關一位已故粵樂名家趙芝雲先生的生平事蹟。

   
      1970年代的照片               2002年時的照片          Chiu's Supplement


             


[附]人物簡介

  網上搜尋的結果,找到一些關於趙芝雲先生的資料。首先,1946年2月香港郵學會正式成立,趙先生是當時28名創會成員之一。根據該會王劍智先生(Danny Wong)的悼念文章,趙先生在香港出生,祖籍廣東新會。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畢業於香港聖保羅書院。由於那年代讀「番書」的關係,趙氏的英語水平相當不俗。

  更厲害者,趙芝雲於1952~1964年間在英文雜誌上發表了多篇文章,介紹中國的「銀元郵票」,後來結集成書,名" Chiu's Supplement ",此書在英語集郵界的影響力,比在漢語界為大。他有些遺物,近年還出現於拍賣會上。例如,一封於1948年從南京寄香港的明信片;一封於1949年8月從成都寄到香港的航空掛號信件,發件人名叫葉季戎,收件人是趙芝雲,地址俱是香港上環水坑口16號3樓(見上圖),可能就是他當時的住址。

  根據王氏的文章所稱,趙先生乃於2016年8月21日去世。以下是吳老對趙芝雲先生平生的點滴記憶。


甲、代羅伯遐演奏《勝利歸來》

  
廣東音樂名宿丘鶴儔,所撰《娛樂昇平》,家傳戶曉。但《勝利歸來》卻相   網上找到的這首《勝利歸來》,吳老指出,只是唱片公司弄錯,其實是林浩
當冷門,很難找到,基本上失傳了。此曲屬揚琴主奏,偏於傳統中樂風格    然所撰的《戰勝歸來》,也是因紀念八年抗戰勝利而撰,但風格上偏於西樂

  據吳老所稱,趙芝雲是粵樂名家丘鶴儔的弟子,18歲時即已為小明星(1912~1942)的唱片擔任揚琴拍和。和平後不久,香港電台在今天中環大會堂對面的「水星大廈」廣播,每晚由八時至十一時,有一現場直播節目,名《空中歌壇》,由丘鶴儔主理(丘氏逝世後,轉由盧家熾主理)。趙先生由於是丘氏門人的緣故,經常跟隨師傅出入於水星大廈。

  有一天,原本八時開場的節目,揚琴手羅伯遐久久未見踪影,眼見時間緊迫,丘鶴儔焦急如焚。趙芝雲乃自告奮勇,請纓代替羅伯遐演奏。開場首曲即丘鶴儔新撰的《勝利歸來》,中間有一段還是揚琴主奏的樂段,趙氏玩得風生水起,事後丘鶴儔大表激賞,問道:「這是我新撰的曲,曲譜還未正式刊印,你怎麼識得玩?」趙答道:「我星期一至五,每晚都在聽你們演奏,一段一段地硬記下來的。」大家說他厲害不厲害!

(按:丘鶴儔本人最擅長的就是揚琴。據吳老所稱,邱氏在1940年曾創作了兩首的揚音名曲,一是《獅子滾球》,1950年代東初樂團曾灌入四十五轉唱片;二是《雙龍戲珠》,1960-70年代,盧家熾曾以粵胡主奏,羅伯遐揚琴伴奏,在香港電台的節目,以及大會堂公開演奏多次,但未聞其他音樂家曾演奏過。

(又按:水星大廈,位於今天中環干諾道中中國建設銀行大廈的位置,建成於1950年11月,當時是稱為「電氣大廈」。大東電報局的第一代總部即位於此,其中六、七樓兩層是撥作香港電台作廣播之用。直到1957年,樓宇才改名為水星大廈[Mercury House])。


乙、與盧家熾交惡

  吳老又憶述,趙芝雲在五十年代初曾跟熾叔(盧家熾)有過一段小恩怨,二人最終老死不相往來。(按:吳老後來補充,趙先生與熾叔其實是同鄉,二人俱是新會外海荷塘人)。事情是這樣的,大約在1951年左右,在今天中環中央巿場後面,有一「高陞酒家」,每晚八至十一時有歌壇,由徐桂福主理。為廣招徠,徐邀得徐柳仙、張月兒、司徒珍、司徒玉(兩姊妹)等歌伶坐鎮,門口還有花牌(當時是用真花,不像今天用紙花),寫著「今晚禮聘雙梵鈴王拍和」。所謂雙梵鈴王,乃指盧家熾和陳厚。當然,頭架只有一人,所謂「雙梵鈴王」,也不可能是同一曲有兩支梵鈴拍和的,只是大家一人一場而已。當時負責打揚琴的,就是趙芝雲先生了。

  有一次,熾叔向徐桂福投訴,說趙只是下架,但揚琴打得太大聲,遮蓋了他梵鈴的聲響。徐乃向趙反映,趙先生回答:「佢有佢玩,我有我玩。嫌我大聲,佢可以唔玩!」兩人自此留下不解心結,數十年來不相往來。

  1991年時,趙氏向吳老提及此段往事。由於吳老自1963年開始已認識熾叔,於是便提議,不如約熾叔出來飲下茶,大家「傾傾偈」。吳老的美意,當然是希望能了結此段宿怨。趙師傅表示無所謂,但補充道:「以我對他的認識,他是不會出來的」。吳老乃向熾叔提出,熾叔原則上答應,但卻一直拖著。拖了幾年,熾叔遽歸道山,結果二人真的成為「老死不相往來」。

  大凡聽故事,一定要吸收到一點做人的道理,才不致如入寶山,空手而歸。在今天看來,這段所謂的陳年宿怨,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芝麻綠豆小事而已。但兩人都是性格高傲,結果不歡而散。熾叔出名是恃才傲物的人,戰前廣州中山大學法律系畢業,身價之高,自然是不同凡響。吳老說他每次出街都要西裝畢挺,領帶整齊,白色皮鞋,姿姿整整,結果到場例必遲到,故有「大牌盧家熾」的美譽。那段不快之事,如果發生在今天,當然是「老細話事」,出來謀生搵食,求財不求氣。但偏偏趙芝雲先生也是「番書仔」出身,業餘玩票,並不靠此吃飯,不肯賣熾叔的賬。由此可見,平常大家說,資本主義社會凡事以金錢來衡量,鄙俗醜惡不堪,但事實上,講錢的社會才是簡單直接,免卻很多人事糾葛。相反,甚麼講興趣,講理想,那才是多口舌是非,多意氣爭執。此即一例。


丙、未能與馮華合作灌錄唱片


香港中樂團創團團長盧家熾(1917~1996)   呂文成的入室弟子兼契仔馮華(1924~2017)    九龍琴王陳文傑(1926~2011)

  吳老又憶述,1971年左右,馮華應某唱片公司邀請,灌錄一張廣東音樂唱片,他於是找趙芝雲商量,請其出任揚琴手,雙方本已談妥酬勞,A&B兩面合共十二首音樂,一千二百港元。那年頭這並不算是太少的數目,一般的打工仔,月薪也未必有此。

  但馮華要求在正式錄音前,所有人齊集在馮位於油麻地廟街的曲壇,預先操曲排練,趙芝雲卻拒絕。他表示,自己活動於香港島;如要操曲,只能安排在香港島。馮華無法答允,因為所有設備均放在九龍。趙氏便提議:「這樣吧,你甚麼時候灌錄唱片,我就甚麼時候到場,不必排練了。」馮華無法接受,合作最後只好告吹,揚琴的位置,改聘另一位高手陳文傑代替。趙先生性格高傲,可見一斑。

  吳老稱,這位陳文傑先生也是身手不凡之輩,有「九龍琴王」的稱號。他是位書法家,一手字寫得非常好,正職是替人寫招牌。當日不少商店的招牌就是請他來寫,下款往往有他的署名。又有一次,陳文傑與熾叔一同在大會堂演出,其中一曲是《昭君怨》。陳文傑對熾叔說,末段的流水板,你不要管我好了,你有你玩,照跟著板去便是。結果他打得非常花巧,聽得大家如痴如醉。

(按:陳文傑先生於一九八八年創立香港書法家協會,歴任主席、永遠會長等職,由於網上不難找到他的事蹟記錄,茲不贅錄。)


丁、後記    

  吳老對趙芝雲先生的憶述大致如此,有一點是頗值得強調的。網上資料,普遍都說1941末太平洋戰爭爆發,丘鶴儔的兒子不幸被日軍轟炸而死,次年丘氏亦逝世。如果丘氏是1942年去世的話,自然不可能在和平後還主理香港電台的「空中曲壇」節目。

  眾所週知,網上資料往往是未經查證,你抄我,我抄你,引用時必須小心謹慎。吳老強調,趙芝雲先生曾親口對他說,戰後還有跟丘鶴儔玩音樂的。因此,丘鶴儔絕不可能是和平前去世的,網上流傳的信息必須更正。


二、袁清華與《遲暮吟》

 
     平喉獨唱曲《遲暮吟》,乃袁清華晚年所撰的自況曲        2:34~5:20是袁師傅獨奏的廣東音樂揚琴名曲《倒垂簾》

  據吳老所稱,他跟呂文成大師算是頗為熟識的。呂大師雖然名氣響噹噹,但為人忠厚戇直,人緣甚佳,不難相處,平生甚少跟人結怨。只有袁清華十分討厭成伯,時常說他的壞話,而且措辭相當刻薄。他甚至認為,成伯所撰的曲,只有《銀河會》一首算是好,其餘都是質素欠佳。

  袁清華當然也非等閒之輩,有「七省琴王」的稱號,除了擅長揚琴外,也能拉二胡。但可惜他為盛名所累,個性囂張,人緣頗差。

  吳老記述,有一次,袁清華在某曲藝社又當眾數落呂文成,並誇耀自己揚琴打得好過呂文成,他能把揚琴倒轉過來打。有樂師不值其所為,暗地裏致電通知成伯,「袁清華又講你壞話,你快些來」。呂文成坐車趕至,袁清華故意把揚琴竹拗折後,挑戰他是否還能打出《銀河會》。成伯當場拒絕。袁氏離去後,成伯才對大家說,我不獨能倒轉揚琴打,還能把它放在地上,豎著來打,說著便即場示範起來。然後他又說:「這些只是旁門左道的小技倆,學來也沒有用,只能騙得人一時,做人一定要走正道。」

  袁師傅晚年生活潦倒,貧病交迫,他所撰寫的粵曲《遲暮吟》,是自身處境的反映,聽起來也十分惹人同情。例如,「病沉沉,魂夢繞,幾番憔悴恨難描。由來傷懷過甚,清瘦了沈郎腰」;「藥爐未冷先成調,待等他年死後,化作紙錢燒」;「說甚麼傲骨清才,無復當年榮耀。懷才遭天妒,長使我抱恨迢迢。.....塵世中,有誰個賞識才華,有幾許知音同感召。徒感慨炎涼世態,任教是清風明月,送不到陋巷破寮。」

  看來,這又應驗了俗諺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區區近年的感悟,凡事最好先求諸己。有問題,不妨先反省自己有何毛病,不要老是怪責社會,怨天尤人。特別是我們有幸處身於自由社會,所謂「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各有前因莫羨人」,沒有人埋沒過你的才華,你自己不濟事而已。千萬別有「懷才不遇」之類的酸餿思維,徒自招人討厭,這四個字只能是人家對你的恭維,不能拿來自封的。總之,做人畢竟是 I Q 好不如 E Q 好啊。


三、其他花絮點滴

 
廣東音樂極具地方特色,是香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說它是西樂,它有著極濃郁的中國音樂成份;但說它是中樂,西洋樂器有時還多於傳統樂器。試看這兩首錄於1952年的合奏樂曲:梁以忠梵鈴,呂文成木琴,高榕陞小號,邵鐵鴻色士風,何大㣭爵士鼓,全部都是西洋樂器。以上各位樂師的名字,均是根據吳老在 Youtube上的記述。

  其他點滴談到事情還頗多,大致如下:

1. 《別鶴怨》的作者是林兆鎏,1960年代香港商業電台《民間故事》的節目,開場曲是《妝臺秋思》,過場曲就是《別鶴怨》。林氏尚有《月夜孤舟》一曲,也是寫得十分好。(按:《別鶴怨》是一首十分動聽的廣東音樂,可惜 YOUTUBE 找不到「正宗」味道的廣東音樂版本。)

2. 李我在《天空小說》的開場曲《一帆風順》,作者是譚沛鋆,版權則由李我購得,這是李我為人疏財仗義的表現。譚氏當時生活景況不佳,李我不願「借」錢給他,免得他一世背負著欠債之名。買曲不過是贈送的藉口,主要是維護作家的面子。(按:此曲的作者應該是林浩然,恐怕吳老一時記錯了。看吳老在Youtube 上的留言,也是這樣寫的:「六十年代。李我天空小說䦕埸曲《一帆風顺》,作曲林浩然。鄧寄麈天空小説開場曲《聞雞起舞》,作曲呂文成。」

3. 《戰勝歸來》的唱片(1972)是由陳厚老師任音樂領導的,當時他還在彌敦道麗聲酒樓的歌壇主理音樂領。直到八十年代,他還在啟德遊樂場的歌壇任職頭架。

4. 1960年任白灌錄《帝女花》唱片,錄音地點不是商廈的錄音室,而是香港大學陸佑堂。當時正值酷暑,天氣炎熱,還要用厚毛氈封窗作為隔音之用。當時是尹自重玩頭架,朱慶祥剛從南洋來港(尹自重移民後,仙鳳鳴和雛鳳鳴便由朱氏任頭架),唱片中他是玩古箏。根據朱氏在自傳中所稱,他其實是在錄音前四個月,才剛學習古箏的。(按:怪不得前人有「一日琵琶百日箏」的說法,二者雖然同是彈撥樂器,但難易程度,相差百倍!)

5. 盧家熾的左右手羅伯遐,綽號「譜子櫃」(按:中藥店櫃面後的藥櫃稱為「百子櫃」),原因是他能記得所有的廣東音樂小曲,你只要說出名字,他便能演奏,不用看譜。他擅長多種樂器(按:那個年代的廣東音樂名宿一般都是這樣。相對之下,今天所謂的音樂大師,其實只是「技匠」,完全沒有廣東音樂的靈魂,所以連一兩首像樣點的譜子也創作不出來),例如三弦、揚琴、月琴,甚至還能玩梵鈴作頭架。(當然,跟熾叔合作,便只能當下架了)

6. 吳老並不認識梁以忠大師(1905~1974),只曾在1972年有過驚鴻一瞥。他憶述,那年《華僑日報》跟商業電台合作,搞了一個「救貧助學運動」的籌款義演。當時商台有多間錄音室,同一時間分別邀請全港各大曲藝社團來表演,現場直播。吳老跟隨老師高國華師傅到商台看熱鬧。他們那間錄音室,樂隊陣容是:王粵王梵鈴,趙芝雲揚琴,林兆鎏色士風,高國華三弦,何嘉大三弦,陳玉堂掌板,相當鼎盛。高師傅悄悄告訴吳老,隔鄰錄音室站在門口那位穿唐裝衫褲的人,就是梁以忠師傅了。(按:吳老補充:當晚呂文成大師亦在座,還獨奏了一曲《鳥投林》,由趙芝雲打洋琴拍和)。

7. 「䒐䒏梁老二、冷面王者師、大牌盧家熾、大蛇尹自B」,此段流傳甚廣的歌壇鬼馬名句,吳老說是來自撰曲家譚惜萍。「䒐䒏」是說梁以忠教學生沒耐性,一兩次教不懂,第三次便會開聲大罵。「大牌」上文已作解釋。王者師長期跟梁以忠合拍,為人木訥,木口呆面,毫無表情。尹自重人稱「B叔」,十分怕熱,遇到酷熱天氣便呆坐不動。


  
  左二是王者師,拍照時也略帶笑容,未算太「冷面」       熾叔用二胡拉奏的《漢宮秋月》,羅伯遐彈三弦,還有一個鈴,
                                簡單的三件樂器。香港電台現場錄音,沒有預先綵排,一tick過。                                 區區沒聽過有比這版本更好的了,簡直是天籟。